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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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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老宅陽臺上, 程曼爾靠著斑駁白牆席地而坐,雨水時不時撇到她臉上,腳邊堆疊著七倒八歪的啤酒瓶。

她一頭烏髮散在風中, 露出消瘦不少, 甚至隱隱可見骨頭凸出的臉, 面色是不健康的白, 又受酒精作用,臉頰浮起點點淺淡的酡紅。

有一抹笑停在唇角,令她的輕喚顯得格外溫柔:“孟先生。”

“我回來了,爾爾。”

孟昭延許久沒叫過這個獨獨只有他會喊的小名,出口的一瞬, 頓覺生疏又想念。

“可以告訴我你在哪裡嗎?爾爾, 我很想見你。”

他沒提別的。

沒提她生病,也沒提她消失,全世界都在找的事, 更沒說他不顧生命危險冒著雷雨從南半球起飛趕回。

程曼爾抹乾淨臉上不知道是雨還是淚的水漬,用力咳了兩聲, 壓住吐過後顯得沙啞粗澀的嗓子。

他答:“arcanus。”

“我想,我想……”她半睜著婆娑淚眼,又把手機摸回來,“煙花,我想看煙花……你能讓我看煙花嗎?”

她不聽,自顧自地把問題吐了出來。

她不知這個幾乎毫無意義的問題,為什麼支撐著她回這裡之前把照片列印出來,甚至能讓她接起這個電話。

“我、我在……”

不過片刻分神,程曼爾也換了個話題。

程曼爾從紛雜思緒中揪出一條滿是尖刺的回憶線,喃喃道:“我還看過別的煙花呢,是、是從……我的房間,那個窗戶,只能開一點點縫的窗戶,新年時,會放煙花,爸媽帶哥哥弟弟出去看,讓我留在家裡看門。”

“輪到我問你了,孟先生,你回答完後……我就可以出發了。”

可任何心疼、憐惜的感性情緒都被孟昭延暫時壓下,他一邊引著程曼爾說下去,一邊朝阿明示意。

兩人分別之前,孟昭延說,要告訴她這艘船的名字的。

是方有容發給她的,今天早上。

程曼爾不清楚兩位老人家知不知道她的事,也許方姨和彭叔只曉得她許久未上來,才把這張照片發給她。

“能。”孟昭延當即應承,“告訴我你在哪裡?半小時後,你就能看到煙花。”

碧波盪漾的海面,漂浮著一艘遊輪,層層疊疊,如一捧從天上降落的厚雲。

“我還沒問完呢。”

“九月了,爾爾, 我教你潛水,帶你去追湯加的座頭鯨, 好不好?”

她的十九歲生日禮物。

她看不清裡面,但外層巍峨壯觀,哪怕放在曾經千帆並舉的港口,與他的船並在一起,也毫不遜色。

她呢喃了句:“九月了。”

那艘遊輪半月前已從地中海不遠萬里駛來中國,最後靠停在山下港口,靜候它的主人。

一個人,和新年二字放在一起,天生帶有令人眼痠的能力。

“孟先生,我們不是結束了嗎?你放心,這一次,朝月也找不到我了。我會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遠、遠到……你也找不到。”

“那艘船,叫什麼名字啊?”

“好,我不找你。”他順著女孩的話說,想讓她放下戒心,“等你想看見我了,我再出現好不好?”

那夜,他的愛意以一種隱秘而絢爛的方式,昭告天下。

“那艘船……”程曼爾舉起另一隻手拿住的照片,到眼前極近之處,想再看得真切一點。

她沒預料到孟昭延能立刻懂得她這句沒頭沒尾的話是什麼意思,輕輕笑了兩聲。可不知是否是一天沒進食, 又在藥物與過量酒精的刺激下`身體太脆弱,兩聲幾乎沒用力的笑, 弄得她氣管發癢,不停咳嗽。

“他們不知道,我在閣樓裡也能看到,我一個人,就能獨享一場新年煙花哎,厲害吧?”

他心跳停拍了一瞬,懸在半空,可越龐大的恐懼,越讓他思維清晰、冷靜。

他不想逼,仍忍不住追問:“在哪裡?”

這個問題的答案,在唇間重複了無數個日夜。

她平靜下來後,連笑也斂掉了。

程曼爾把手機拿遠, 扶住旁邊的紅色膠桶,想吐,但胃已經吐空了。

程曼爾還在思索這句話,男人話鋒順勢微轉:“那你走之前能告訴我,為什麼現在想看煙花嗎?”

可他當即就懂了。

可其實不止如此。

“因為……”她頭靠在陽臺最右側的矮牆式欄杆上,“我十九歲,你也給我放了一場很好看很好看的煙花。”

差點就被騙到了呢。

而她的問題是。

環視一圈後,程曼爾口鼻喘出短促的氣,又漸漸冷靜下來了。

他用口型說了藜水鎮三字,又指了指電話,阿明立即調出通訊錄,跳下直升機,聯絡可能還在鎮上的虞伯棠。

拉丁文中的秘密,密語之門。

他所有未來得及宣之於口的密語,都藏在那艘船上。

說好要帶她出海的。

程曼爾沒聽懂這句拉丁語,低喃著重複了好幾次後,最後,鄭重點了頭。

“我不認識,不認識這個單詞,但我記住了,那……”

“爾爾,你—”

“姐?”

電話被匆促結束通話前,他聽見模模糊糊的一句,耳旁驟然只剩下淅淅瀝瀝的雨聲,打在他高懸不落的心上。

阿明也冒雨回來了,剛想說那動作利索的小舅爺已經用鈔能力把那房產中介撈上車,兩人在回寧城籤合同的路上了……

“去找她弟弟的聯絡方式。”孟昭延肯定自己沒聽錯,語畢,又朝向前方一直等待吩咐的機長說:“我來開。”

-

“你不是說要賣房子了嘛,所以趁週六我想回來收點東西,你怎麼在這……”程祖耀來時見大門敞著又無人,循聲來了二層小陽臺,“怎麼在這喝酒啊?”

程曼爾神情呆滯,垂眸望著手機,息屏後,她撞入自己無波無瀾的眼中,看見了眉尾處那一小道淡淡的疤痕。

可惜,連句再見都沒說呢。

“沒事。”她終於答,“你收吧,我走了。”

程祖耀下意識喊了句:“姐!”

“你、你回來,是也有東西要收嗎?”

“這鬼地方,我有什麼東西好收的?”程曼爾不輕不重地撇下一句,轉身下樓。

她雙手揣在外套兜裡,指腹摩挲著裡頭微尖又不足以刺穿面板的冰涼物體。

她貪戀那尖銳硌進肉裡帶起的感覺,像住在那單間時,夜深無人,她控制不住徒手摳白牆上的乾涸血跡,會有卡進指甲裡的碎牆片,激出十指連心的痛感。

痛,她才能沒那麼矛盾與痛苦。

譬如方才那最後一通電話,她渾身骨頭都陷入幻覺的痠痛中,四肢無力,頭腦昏沉發暈,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程曼爾知道,是她的身體在對這場告別做出的最真實反應。

可精神上的自己又脫離了這無用的軀殼,高高在上,睥睨她痛苦不堪的表現,泛不起一絲她渴求的波瀾。

甚至還在冷漠地指使她,拋棄這副累贅的身體。

程曼爾走入雨下,踩過地上那紙狀的,像淌了一汪血的紅色煙盒。

表層肌膚染上了天空飄落下的雨絲的溫度,像雪絮一樣在她身上融化,可血液又好似還在加熱,一次次加重了身體與精神感受截然相反的矛盾。

是酒精,以及過量的帕羅西汀引起的不良反應。

但也幸得這場雨,她還存有一點點清醒意志,能一步步往上,走向自己的歸宿。

她想了很久的,到底要選在哪裡,才能不給人添麻煩。

房子,高樓,河流,大海。

最終,她選了藜水鎮這座幾乎無人會爬到頂端的山。

除了最頂上的,直升機基地的主人。

但她只是借他的地方站一小會,應該不算添麻煩,且這山背面亦連著山,是除了飛禽走獸外,無人踏足的密林。

她曾覺自己是一面風箏,對孟昭延的感情就是一條風箏線,讓她在墜落和自由間不斷掙扎。

如今這條線斷了。

所以她的身體,當如那斷線風箏般卡在不知名的密林深處,獨自腐爛。

程曼爾走入山道,這裡沒有那些能驅走黑暗的萬千明燈,只稀稀疏疏點了幾盞,藏在林中。

她兩手仍揣在外套兜裡,一邊是銳利的碎玻璃——那鬼地方,倒不是完全沒有值得帶走的東西,比如藏在抽屜深處,挨哥哥打後碎成三塊的生日禮物。

那是她自以為已經遠遠逃掉,實際上還困在原地,找不到出路的童年。

遙遠得模糊的回憶中,那位她已經記不清面目的寵物醫生,好像並沒有成為世界上最出色的珠寶設計師,如約替她復刻出一條一模一樣的出來。

而她做了兩年的寵物入殮師,聽了許許多多的故事,也沒有成功救贖到自己的內心。

所以不是事事,都能如願以償的。

而另一個兜裡,藏著一張紙。

是孟昭延花重金,想為她在溫布林登學院開辦一個面向社會招生的藝術班,那份藏在棋盒中的錄取通知書。

她的二十歲生日禮物。

也是她永不可及的世界。

這條崎嶇山道她已走至半程,稀疏的燈光讓這條路走一小段,就會黑一大段,像她的人生。

少數亮的幾段,一是救了她和元寶的那位講話極溫柔的阿姨給她的,二是周院長,三是……

孟昭延點了最長也最亮的一段,讓她誤以為前途從此明朗坦蕩。

程曼爾看見了半山腰的寺廟,聆聽了六百多年姻緣禱告的菩提樹在紅牆內猶如一頂巨大的傘蓋,枝繁葉茂,葉下庇廕了無數善男信女的情意與心願。

不知在菩提樹下埋了珍視之物的那人,如願以償了嗎?

走過那座寺廟,往後,就是一片漆黑的山路了。

也是她人生最後一小段路。

其實她不怕黑的,被囚於暗無天日的地下室時,為了逃出去,還差點對程光耀下了死手。

她好像由始至終,都不是一個對現狀坐以待斃的人。

從那個只把她當成血袋,隨時計算她價值的家中成功長大,讀上高中和大學,被蠻不講理的富家千金針對,就利用更蠻不講理的權勢與之對抗。

後來,她勢單力薄,哪怕玩不過範廷遠,也要使些隔靴搔癢的小手段噁心回去。

所以,此時此刻,她無法接受自己的逃避與懦弱,哪怕汪醫生說,是因為她生病了,和之前一樣,好好接受治療,一定能走出來的。

可這次不一樣。

大三那回,施安想救她,她也想救自己。

而這一次,施安也在救她,所有人都想救她,她卻不想救自己了。

那脫出身體,自上而下俯視她的靈魂,未曾有一刻不在譴責她。

既然放棄反抗了,那就通通放棄吧。

你不配擁有這一切。

程曼爾到現在都想不通,她這樣一個人,原來也有束手就擒坐以待斃的一天……嗎?

她爬上來了。

氣息微喘,腳步停在好似荒廢了的山頂上。

碩大的圓圈中間有一個亮黃色的h字母,是降落點的標誌。可那架她想要看見的,曾給十三歲的她無與倫比震撼的直升機,早已不知所蹤。

等等。

她上來明明是要……

程曼爾怔在原地,雨水密集飄墜而下,山頂倏然颳起一陣強風,吹亂了她半溼的長髮,也吹出了銘心刻骨的回憶。

那時她在天台,目光越過小鎮裡錯綜複雜的電線群與晾衣杆,直升機駛過她頭頂,沿山而飛,壓出片片綠浪的場景,成為年少驚鴻一瞥的仰望。

既然有人能飛這麼高,那她也一定可以。

所以後來,這一幕也成為了她逼不得已依附親人的時間裡,堅信自己一定可以掙脫那座讓她受盡煎熬與苦楚的宅子的嚮往。

那時,她假裝自己認命,又不是真的認命。

就像此刻。

她不是想死,而是想掙脫想死的念頭。

她的身體原來也有一刻佔了上風,在這件事上,費心欺騙了存有死意的靈魂。

然後一路引領她,登上這座山。

可她沒有看見那架直升機。

滿心不敢讓大腦知曉的期待,撲了個空。

山頂沒有任何遮擋,風中好像伸出了一隻手要將她推落山下,程曼爾踉蹌著後退幾步,轉過身,面向山背處那無人踏足的深山,不忍再看那個亮黃色的降落點。

有碎石滾落山崖,她身體極冷,內裡又覺熱,逐漸失力,跪到地上,雙臂交疊環起,身體也折起來,額頭抵著溼漉漉的冰冷地面,壓垮了石縫中的青綠小草。

沒有意義啊。

哪有什麼信仰什麼神蹟,不過都是她一廂情願,把人家開著玩玩的愛好當成什麼能救她的東西。

她仗著無人放聲大哭,聲嘶力竭,想把流竄在身體裡的焦熱透過喉管散走,可那是過量藥物引起的不良副作用,越哭,她氣越喘不上來,頭越暈,也越想不明白腦子裡的問題。

真見到了又怎麼樣呢。

真見到,她一定能活下來嗎?

現在的遲疑與猶豫,是不是完全沒有意義,就該奮力一跳,一了百了……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程曼爾想不明白。

那幅素描的航行燈是灰色的,正如腦中那盞引路的航行燈,也是灰色的。

明明早就熄滅了。

為什麼……還要掙扎呢。

她抱著自己,像山頂長出的一塊石頭,只有垂下來的長髮在微微晃動。

一陣更大的風颳來,幾乎要把眼淚都吹乾。

可旋即而來的還有在耳邊急速放大的聲音,似乎是這道聲音,帶著風來的。

程曼爾茫然昂首,哭得微腫通紅的雙眼,浮出一個在不斷移動的綠點。

左紅右綠。

是航行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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