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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恍惚的像一場夢。
漪香靜靜坐在床上，緩慢地回憶起過往的一切，竟覺往事如煙，飄渺得一碰就散了。她此刻好像依然只是崔家那個大大咧咧、凡事不從心裡過的小小姐，被爹爹孃親還有姐姐寵著，萬事皆宜。
屋簷框著青青的天，她從鞦韆上醒過來，只是做了個噩夢罷了。
沒有戰火，不曾見過塞外的春雪，她也從不認識什麼太子，陛下依然好好在宮裡坐著。這一日也只是萬千個普通如常的日子裡的一個。是她太壞了，想了不好的事，於是做了一場不好的夢。
“阿姐……”
對了，她應該去找阿姐的，每次做了噩夢，只要阿姐摸摸她的頭就好了。
漪香飛奔出去，一路上驚呼不斷，好不容易被人拉住換了衣服了，侍女舉著傘追在她身後，追著她一路往大小姐的院子去。
可到了，漪芳卻不在自己院子裡。
“我阿姐呢？”漪香有些委屈，抓著雪院的侍女的袖子可憐巴巴的問。
侍女被她盯的心都軟了，忙給她指路：“大小姐在老爺書房裡——誒二小姐！您身子剛好，可經不得這場寒雨啊！”
而漪香不等她說完便跑開了，只聽了一句在書房裡，身影就衝了出去，她的侍女匆匆追在她身後，焦急的抹了一把臉，欲哭無淚。
……
“先帝體諒，允許臣子這三年內也可婚娶。”
書房裡，崔大人嘆氣說著：“若非家裡公子小姐們年紀實在是到了，大人們也是等得的，只是如今登基的大典還未進行，朝上新帝就提了這一岔子……唉。”
“萬萬沒想到連丞相也願意來為他求情。”
梁晉這是把崔家推到了風口浪尖了。說什麼只要娶了崔二小姐為後，他絕對勤勤懇懇理政，耐心聽取各位大人的建議，他們君臣相宜，治理大好河山。
“再說崔大小姐淑德如此，二小姐自然也差不到哪去！丞相你看，朕跟大小姐已經沒可能了——若是能得二小姐為後，統後宮為表率，有皇后勸誡朕也不至於太糊塗啊！”
丞相心道您這番話把太后和太妃置於何地，聽了後半句卻被他的自知之明一噎。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後幽幽看了他許久，拖著慢吞吞的步子走了。
“荒唐。”漪芳嗤道：“若無這樁婚約他便不治理朝政了不成，沒半點手藝活這餅倒還先叫他畫成了。”
崔大人鬍子抖了抖，忙抬手壓住了，斥了她一句：“說什麼胡話！”語氣在漪芳聽來卻很是不走心。
而崔大人看著女兒長嘆了一口氣：“丞相是怕了他了，連太傅——三朝重臣啊，都親自來了。”
“暻陛下拿命換來的河山，我等就是拼了這條命，也不敢不重視，不得不在意。”
“爹爹！可香香與小茸早有婚約，這是京中都知道的。若非早春裡那一場病……等小茸此次考取了功名，君奪臣妻的事傳出去，他當真不怕天下人恥笑嗎？！”
崔大人目光沉沉，人坐在椅子裡像一株沉默的老樹，話音裡帶著深深的疲倦：“所以芳兒，你明白嗎，若香香和小茸的婚約仍在，小茸此次是決計考不上功名的。”
“他們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
“君若有德，民自頌之。君若無德……”崔大人深深嘆了口氣：“為這民安，我們做臣子的，也必得替他遮掩。他不在意，我們做臣子的得替他在意。尤其遇上這麼一位主兒，丞相操碎了心也是要做的。”
而如今的情況，由不得他們全然不顧了，全然不顧的後果只會更加嚴重。
“如今為父在朝中，尚有一力能庇護你們。”
可若此時他拒絕了丞相他們，事情的結果不會變，只是看過程如何艱難了。而同時他在朝中也必然會受到排擠，不說明霈如今年紀尚小沒什麼官位功名傍身，就是有，他們父子也獨木難支。
更何況到時候再把鄒家也拉下去，他們兩家那才是求告無門。
“究竟是什麼冤家。”漪芳齒間都要抿出血味來，恨道：“為何就非要纏著我們不放！”
道理他們都能懂，可要他們如何能接受。
“先不說嫁不嫁，先……就不要連累老崔他們了。”
崔大人苦笑：“我和你孃親商量好了，那婚約就不作數了。”
屋裡好一會兒沒聲，此言一出父女二人皆沉默著。
門外漪香獨自靜靜坐在地上，伸手接了幾片雨絲，雨點冰涼地在掌心滾動著，慢慢也被掌溫溫得暖了，晶瑩的一滴躺在手心裡。
一時的糊塗此刻都散了乾淨了。
他還在看著這片河山嗎，她想。
“爹爹。”漪香喊了一聲。
崔大人與漪芳對視一眼，兩人都決定不再說剛才的話。正要應，卻聽門外的人忽然道：“我嫁。”
“您聽到了嗎？”漪香疑惑地轉過身，半天不見迴響，她又說了一句：“爹爹，我說我嫁，我願意嫁。”
門裡砰裡哐啷一片，門忽地被人重重開啟了，漪芳站在門口看著她，氣白了臉：“嫁什麼嫁！聽明白了嗎你就嫁！”
漪香點頭：“聽明白了。陛下要娶我，我嫁。”
“胡言亂語！病沒好就回去躺著，出來叫風都吹傻了！”
漪香卻不看她，而是看向站在她身後的沉默的父親，跑過去：“爹爹護我——做娘娘不好嗎，很多人都想做娘娘啊。”她甩掉手上的水珠，躲到了爹爹身邊握住了他的袖子。
“我想做娘娘。”她說，一副傻了吧唧的天真樣。
“你！”漪芳被她氣的腦子都有些不清楚了，口不擇言道：“你清醒一點！”
“我很清醒。”漪香生氣道，又使勁搖了搖爹爹的袖子：“爹爹！”
“崔漪香！”
她裝聽不見，只看著爹爹：“爹爹？”
崔大人抬手製止了漪芳，目光溫柔地看著小女兒，摸了摸她的腦袋：“爹爹護你。”
“但你聽爹爹仔細跟你說，再告訴爹爹你的想法好不好？”
“好。”
“好。”崔大人心中苦澀，“那進來吧，爹爹給你好好說說這件事。”
“芳兒你也來。”
“……是。”
爹爹說了很多，什麼都提到了。
“清楚了，我嫁。”
漪香抬頭看爹爹，望見那雙蒼老的眼中深切得掩不住的自責和擔憂，心中思緒良多，面上卻裝看不見，依舊笑嘻嘻的：“爹爹~”
“噯。”他這女兒像永遠也長不大，從前不覺得有什麼，如今他可懂什麼叫追悔莫及了。
“不要愁眉苦臉的嘛！”
崔大人臉色複雜，卻也實在笑不出來，擺擺手把她們送出去了。
出了書房，漪香安靜的跟在姐姐身後，跟她一起走進了這場雨中。
一柄素色的油紙傘從庭院間穿過，傘下獨緊挨著的兩個人，卻互相都不說話。小湖上霧氣嫋嫋，灰黛色渲染了一片，路過亭子時，漪香望了一眼。時光冉冉，再不見少年時笑鬧的身影。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1】
“阿姐——”
她想了半天，最後卻實在是精神不濟，想不出什麼好話來。索性放棄了，摟住姐姐無奈道：“就讓我認一回命罷。”
“是好是壞，我都認了。”
“人間何事不奈何，終是寬心作箋舟……阿姐莫要憂心了。”
“你在自苦嗎？”漪芳問她：“因為他？”
手指所指向的地方正是她手中一方滾著銀邊的米黃色帕子，漪芳嘆道：“原來是那個時候。”
“可香香，你要明白，你這一生不是隻會遇見一個他。”
“不要自苦。”
漪香垂眸看著手裡那方帕子，嘴角牽起一個苦澀的笑：“可他人與他終歸不同。阿姐你或許不能明白……”
“你與他就那麼幾次交集，你要我如何明白？”
緣聚緣散，緣起緣滅，不過幾面之緣。
“可要如何呢，相伴一生才算愛嗎？”漪香迷茫道：“我愛的淺薄，只知曉了心意，還不曾想過為何……也沒想過得到什麼。”
“只是想若思緒如長風般，雖也曾痴纏驚擾，可過去時他不曾為此苦擾，這樣也好。”
漪芳不知該說什麼，許久才抿唇：“不求什麼？”
“不敢求什麼。”
彼此間沉默無言。
……
漪香和鄒茸的婚事解除月餘，崔夫人攜小女到寺中上香，同時在丞相他們的授意下，皇帝微服至寺中為母妃祈福，兩人一見鍾情的訊息不脛而走。不過一旬，宮中下旨定親。
旨意到府上時，漪芳不在家中，府裡也沒誰知道她去了哪，於是就這樣在百花閣裡躲了半日閒。
“我不懂嗎？”她握著手裡的銅鏡問：“愛是什麼？”
樓裡沒人敢來打擾，所以才不會有人去傳言說她瘋了，所以很是肆無忌憚。
而鏡中的人只顧笑著，並未言語。
身後書架上琳琅滿目的都是書，屋子裡關上了窗，便只好點了一豆燈火，映著銅鏡裡的人唇紅齒白的，偏生還愛笑。
“嗯？你覺得是什麼？”
鄒茸放下手中的冊子，看著鏡中顯出了幾分明豔的臉：“想享有她的餘生，想佔據她的心——想你身旁的位置是我，你看，我的愛是充滿了佔有的。”
“那你呢，你有想佔有我的什麼嗎？”
漪芳：“……”
她從躺椅裡坐了起來，抬手輕輕蓋住了鏡子。
一聲輕笑從耳邊悠悠盪過，他揉了揉耳垂，抬起了書。
“小茸啊~”有些人啊，隔得遠了些說話的膽子都大了。
扣扣——
“小姐！”
鄒茸噤了聲，漪芳把鏡子反蓋住去開了門。
“怎麼找到這裡來了，什麼事？”
“陛下想把您賜婚給小茸公子，如今丞相正在府裡勸著呢，說要問問您的意見！”秋碧站在門外，冷天裡熱出了一頭的汗：“如今府里人都在找您，老爺交代我帶您偷偷回去。”
“偷偷回去？”
“是，老爺說有話要交代，小姐您快跟我走！”
漪芳換上秋碧帶來的侍女衣服，跟著她從偏門裡回了府裡。一路進了書房等了一會兒才見崔大人匆匆從門外進來。
漪芳正要說話卻被他抬手製止了。
“芳兒……是為父的對不住你們——”
“爹爹？”
“雖然先帝許了你婚嫁自由，可如今先帝駕崩不過半載，這婚事你是萬萬不能主動答應的，可不答應，皇帝打著體諒你為你好的幌子，也拒絕不了。”
她的身份擺在這，誰會想不通在這檔口給她配婚？可偏偏沒腦子的這樣做了，也不知該說他蠢，還是心眼太黑、心思惡毒了。
“無論怎麼選，這之後的流言蜚語都必將落於你身上。”崔大人頹然苦嘆：“我崔家何德何能，值得他這般打殺。”
一次因流言而起險些引起的殺身之禍，一次封后險些置崔家於朝堂上孤立無援，現下將要面對的無窮無盡的流言蜚語。
漪芳垂眸。
“芳兒，你想如何選？”
“先拒絕了罷，再順水推舟，由他賜婚。”漪芳笑了笑：“但願之後丞相大人能記得做些補償。”
“小茸的仕途想來是不會有什麼風浪了。”崔大人苦中作樂道，又道：“芳兒，抱歉，為父不能退。”
“爹爹要護著香香。”漪芳溫和地對父親笑了一下：“我也是，我們都不能退。”
“爹爹。”漪芳看著他深皺著的眉和掩不住的頹然神色，搖了搖頭：“不用自責，您已經護了我們很久了，現在也是在盡力思考著萬全之策護住我們不是嗎。時勢如此，由不得我們。”
“您且寬心些，俗話不是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放心吧。”
“自小你就懂事，有時候為父真的覺得虧待你良多。”崔大人苦笑著嘆了口氣。
“難道不是女兒自小便機智聰慧嗎？”漪芳苦惱著。
崔大人打眼一瞧，不知道還認為她是真為此困惑呢，可想想自己這個女兒的脾性便明白，必然是哄他呢，便不由得失笑。
“是自小便聰慧，為父說錯了！”
漪芳只笑。
而袖子裡還藏著的鏡子裡，裡面的人卻靜止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