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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鶴堂沒料到周九良會突然提起這件事，本來以為自己隱瞞的足夠好，結果還是讓他知道了。
灼灼目光燙的心裡難受，孟鶴堂趕忙鬆開手，周九良順勢脫出身去，徑直走向放置在木架上的三絃。他定了定神，先是輕輕觸碰弦身，之後取下三絃，如同記憶中那般抱在懷裡。孟鶴堂略感驚訝，而周九良沉默片刻，眉目間柔和清朗的神采隨著絃音一同出現。
周九良依然穿著稱身的絳紅朝服，斜倚桌沿，從容輕緩的撥動著弦絲，儘管孟鶴堂有些不明所以，仍舊上前幾步，靜靜站在他身側。絃音一如既往的悠揚悅耳，令他暫時忘了方才激烈的爭執，收起所有鋒芒。
孟鶴堂忽然覺得自己無可救藥，明明被他氣得發瘋，卻在周九良彈起三絃時，又被一下子打回了原處。
簡單一曲完畢，孟鶴堂仍在回味，周九良突然反手勾弦，硬生生將弦絲全部扯斷，錚然一聲響，勒得手上鮮血直湧。孟鶴堂倒抽一口冷氣，還沒說話，又見周九良涼薄一笑，拽起三絃朝地上狠狠砸去。
他明白孟鶴堂有多看重這三絃，所以才要當著他的面毀掉。
“周九良！”
弦絲崩斷，琴身碎裂。
明明落地的響動比不上戰鼓與號角，卻在斷裂的那一刻，結結實實擊穿了孟鶴堂的心，連帶著魂魄也一併踩在腳下。
“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與其讓陛下提心吊膽的防備著，還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微臣引頸就戮便是。”
赤裸裸的挑釁，成功激怒了江山之主。孟鶴堂瞬間失去理智，紅著眼睛一把攥住周九良衣領，硬是將他拽到面前，惡狠狠吻了下去。
與其說是親吻，還不如說是在發洩憤怒，攻城掠地，蠻橫霸道，毫無章法可言，沒一會兒就嚐到了血腥味。無論平時表現得多麼溫潤平和，帝王終究是帝王，那流淌在血脈裡的傲氣，不允許有人對自己如此放肆。
不加控制的拉拽，連衣襟也被撕裂了好幾處，墜飾在絳紅朝服上的珠玉被扯落，沒一會兒就變得凌亂不堪。近些年身子瘦下來許多，根本沒有力氣能與盛怒的人一較高下，如此猛烈，周九良顯然受不住，被吻著步步後退，後腰大力的撞上桌沿，痛呼尚且壓在嗓子眼裡，下一瞬天旋地轉，竟被孟鶴堂整個掀翻在桌上。
孟鶴堂華袖一掃，將放置在桌上的精緻物件通通掃落在地，之後傾身壓著周九良，逼著這人正視自己的眼睛。
“周九良！睜開眼睛看著我！”
聲音很大，宛如雄獅般低吼，帶著情緒失控後的聲嘶力竭，甚至忘了尊卑之分，僅僅只用了一個“我”。
周九良本想抵抗到底，哪知孟鶴堂突然一拳砸在他耳邊，突如其來的聲響震得他渾身一顫，下意識睜大眼睛，直愣愣望向壓制住自己的人。
目光接觸的一剎那，天地間反而靜了下來。
耳邊仍有微微嗡鳴聲，周九良扭頭看了一眼孟鶴堂砸紅的手，心頭瞬間揪緊。
如此針鋒相對，其實也沒有多大意思。
“……手疼嗎？”
“閉嘴！”
孟鶴堂淚窩淺，情緒激動下眼角已經泛紅，氣得腦袋發矇也不願放開周九良，只是喘著粗氣死死盯著他。
從小到大，他少有如此失態的時候。
周九良……周九良……
周九良！
孟鶴堂咬牙切齒，心裡反覆咀嚼著這個讓他又愛又氣的名字。似乎所有的不可控，所有的悲歡喜怒，全都來自於這個人。
智者實在是可惡至極。
“周九良，你怎麼敢？你怎麼敢！”
你怎麼敢對我視而不見，怎麼敢傷我氣我，怎麼敢一而再再而三……將我一片真心毫不留情的摔在地上！
他應該是氣急了。周九良沒來由鼻子一酸，就像三年前惡狠狠將自己拽上龍榻一樣，也是在這思弦宮，也是這般氣到控制不住。
孟鶴堂師從名家大儒，無論何時都保有一份鎮定，源自於他過人的修養，偏偏就是這份眾人皆醉我獨醒的鎮定最讓周九良受不了。
那件事發生之後，周九良其實很想見到氣急敗壞的孟鶴堂，此刻終於如願了，卻又發現心裡特別不是滋味。
明明還有很多辦法能讓他鬆口，甚至是跟他服個軟，認個錯，多說幾句好聽的話也就是了，可是……剛才怎麼就一時糊塗，非要選這麼極端的辦法呢？周九良被他壓在桌上，很不合時宜的笑了起來，眉目因此變得柔和，沒了方才針鋒相對時的凜利刻薄，既是笑自己久違的意氣用事，也是笑他風度全失。
倘若能將帝王牢牢拴在手裡，利用他至高無上的權力，那麼今後在面對種種困局時，都能輕鬆的找到破解之法。有益無害，何樂而不為呢？
“陛下……”
抱歉，彆氣了。
周九良躺在桌上，輕輕拽住孟鶴堂衣袖，除此之外，再也沒有第二句話。軟硬兼施，方為上佳之選，智者一貫知道該如何拿捏人心。
孟鶴堂愣了愣，他很清楚他是什麼意思，因為周九良的眼睛已經向他傳達出了所有。
他就像一隻狡猾的狐狸，只要他願意，總能從困境中全身而退。孟鶴堂突然洩了力氣，伸手撫上週九良的臉頰，苦笑著在他唇角落下一個吻。雖然不能確定周九良突如其來的服軟，到底存了幾分真意，但是他已經不想糾結太多了。
也許只是逢場作戲哄一鬨自己，也許別有用心，打算趁機利用。真也好，假也罷，總要有一個答案才行。
“周九良，你老實告訴我，你有沒有哪怕一瞬……心裡想的全部都是我？”
不是南鶴的王，不是他輔佐的君，僅僅只是孟鶴堂這個活生生的人。
周九良頓了頓。
殿內緘默了許久，孟鶴堂聽見周九良的聲音好像從極其遙遠的地方，跨越了千山萬水才傳過來，縹緲卻也十分清晰。
“有，可是我不懂……”
面對周九良明顯的不安與無措，孟鶴堂反倒定下了心。他溫溫柔柔的笑了笑，帶著眼眶裡的淚水，帶著撥雲見月的欣喜，帶著累積了無數個日夜的苦澀，所有的所有終於在這一刻，匯成了無法拒絕的洪流。
孟鶴堂雙手捧著周九良的臉，語氣溫柔的勝過三月春風，一字一句，試圖將他心裡的堅冰一點點撬開。
“別怕……你別怕我，讓我來教你，好不好？”
周九良愣住了，所有雜念煙消雲散，所有謀算暫時熄火，眼中只剩下了孟鶴堂含淚微笑的臉。
恍惚中，像是有一層薄紙被戳破，陽光爭先恐後湧了進來，從此再也忘不了。原本不懂的情愫翻湧而上，令他渾身一顫，之後猶豫遲緩的抬起手，一點點抱緊孟鶴堂的腰身。
傻子……
我騙你的……
有那麼一瞬間，周九良覺得自己惡毒極了，一邊說著真心的話，一邊做著虛偽的事，殘忍的利用孟鶴堂最渴望的東西編織成網，以便達成自己的目的。
不顧他的感受，也輕賤了這份情。
“對不起……”
於是他近乎呢喃的吐出三個字，可是帝王並不知情，他只知道自己終於得到了渴望已久的珍寶。
孟鶴堂搖搖頭，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厚，俯身給了丞相一個更加甜膩纏綿的深吻，隨後攔腰抱起氣喘吁吁的人，走向更加舒適的軟榻。
————
“阿孃阿孃！”
不知名的方向飄來一陣花香，悠揚婉轉的啼鳴在樹梢響起，河堤上飛起柳絮，就連陽光也在這一刻變得明媚，絲絲縷縷像是誤闖塵世的仙子，迎著和煦清風跳躍起伏，揚起若有若無的青草芳香。
溫婉端莊的婦人立在麥田中，忽然聽見孩子興奮的呼喚，微笑著回頭望去。她從容俯身，將高高舉起鮮花、跑著跳著穿過麥田來到身邊的孩子納入懷抱。
“阿孃你看，航航摘了一朵花！”
孩子笑得甜，臉頰上有兩個尚未成形的酒窩，迫不及待地將鮮花展示給母親看。陽光撒落半身，照見了如此純真的靈魂，那名婦人擦去孩子鼻尖上細小的汗珠，清澈溫潤的眼眸比花還美，蓄滿了慈和的愛，可她僅僅看了花朵一眼，又微笑著搖了搖頭。
“航航，花朵離開了大地，可是會枯萎的。下次不許再摘了。”
孩子顯然沒料到會被母親責備，滿滿的委屈爬上眉梢，白嫩小手抓著花枝，小心翼翼往懷裡攏了攏。
“可是……可是航航喜歡它，很喜歡很喜歡的……”
軟糯糯的奶音稚氣未脫，是屬於這個年紀無法剝離的可愛，孩子仰起頭，眨著眼祈求母親。
“阿孃，很喜歡也不能摘嗎？就一朵，航航就摘一朵……”
“若當真是喜歡，阿孃帶航航常來看看便是。”
婦人摸了摸孩子的頭髮，抱起他朝河堤走去。小娃娃慪氣般嘟著嘴，將臉頰靠在母親肩上，望著逐漸遠離的麥田發呆。
清風拂動髮絲，麥穗輕觸衣襬，藏在林中的飛鳥仍在放聲歌唱。他打了一個哈欠，睏意朦朧中鮮花竟然脫出手去，直直墜入麥田，一下子連花瓣都摔散了。
零零碎碎，看起來殘破至極。
孩子的呼喊卡在喉嚨裡，根本說不出口，無法引起母親的注意。
一時間，焦急，恐懼，痛失所愛的感覺齊齊湧來，孩子拼命扭動身子，大張著嘴，可是抱著他往前走的母親根本無動於衷。就在這時，另有一隻強有力的手拽上胳膊，將他硬生生扯出母親的懷抱。
周九良猛的睜大眼睛，急促的喘了幾口氣，豆大的汗珠從額角滑下，直直沒入軟枕裡。
淡黃的錦緞床帷清晰入目，華美的琉璃珠串互相交錯，末尾垂下長長的流蘇。空氣中，曖昧繾綣的氣息尚未散盡，無不在提醒著這裡曾有一場激烈的情事。
周九良有些發矇，竟然認不出身在何處，直到孟鶴堂滿含擔憂的臉湊過來，抓著他胳膊的手也輕輕鬆開。
“怎麼了，做噩夢了嗎？”
孟鶴堂赤裸上身，用手肘撐著軟枕，耐心擦去周九良額頭上的汗珠，神色裡帶著饜足的溫情。渾身痠疼綿軟，周九良看著他，記憶一下子湧了上來，令他不自覺朝旁側挪了挪，一開口，聲音仍舊有些難為情的沙啞。
“無他，只是……夢見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
孟鶴堂再度挨近，心裡像是抹了蜜一樣，絲毫不介意周九良的退避，也不計較他不算親密的語氣，體貼的替他輕揉痠疼的腰肢。只要周九良待在身邊，似乎一切都可以被原諒。
眸中含有的情愫愈發肆無忌憚，他輕輕抱住周九良，深吸一口常年隨身的檀香，之後拉起他的手，熱切的吻落在被弦絲勒出的細長傷口上。
“再睡會吧。南境的事情……等你睡醒了朕再與你說。”
“……嗯。”
————
虎符丟失，滿朝皆驚。
朝臣們原本以為此事緊要，後續處理必定是暗中進行，沒料到孟鶴堂立即頒下明旨，廣發四境，光明正大追捕盜竊虎符的賊人。皇帝化暗為明，以雷霆之勢席捲各方，如此出人意料的處置辦法，惹來朝野內外的諸多揣測，有人覺得是打草驚蛇，追緝不到行竊之人，有人卻認為著實是一步好棋。
虎符離京畢竟隱患重重，如今將盜了虎符的人明明白白打成反賊，好讓其有所顧慮，不敢輕舉妄動。
然而虎符之事未平，皇帝緊接著又頒下另一道聖旨，命丞相周九良前往南境代天巡授，再度掀起不小的波瀾。
“虎符尚未追回，四境隨時可能生變，陛下卻在這時派你去南境，豈不是將你置於險地？”
佑德將軍秦霄賢眉頭緊鎖，一杯茶端在手裡半天也沒有喝一口，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周九良作何打算。
周九良只是笑了笑，示意他不必緊張。
“興許是陛下總聽我念叨，聽得煩了，這才準我出京吧。你啊，放寬心，陛下自有打算，做臣子的安守本分就好。”
“可是……”
秦霄賢張了張嘴，話還沒說完又自己嚥了回去，到頭來也沒有憋出什麼實質性的東西。周九良瞧著可樂，不想繼續談論這件事，順勢就把話題扯開了。
“若是沒記錯，令妹三日後大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