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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招工
文黑其實是很早就認識梅兵的，那時他進到礦山才一個多月。
文黑本來是有一點傲嬌的，他們那一輪招工報名的有三百多人，最後只錄了十三個人，他終於搶到了那個引人 羨慕的鐵飯碗，為此一家人可是高興了好幾天，因為在此之前他們也是為此繃了一個多月呢。
參加招工考試的首先得是礦工子弟，其次不但要文化考試，還有體能考試，二者成績的綜合排名才作為錄取的參考。當然之所以叫參考，是因為還有體檢和檔案審查。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一個帶城鎮戶口的工作對於許多農村人來說還是很有吸引力的，因為那是一隻鐵飯碗，從此你的生老病死都有國家負責。是以不但有很多初中生報考，連很多高中生也擠了進來………為此文黑的父母也是壓力山大的。因為文黑的父親雖然在川煤九處下面的一個建築隊裡當工會主席，不過身為共產黨員的他無論如何也向上級領導開不了口。當然開了口也沒用，因為平時除了工作上他很少與他們往來，比如聚個餐打打牌什麼的。幾十年來他已經過慣了這種一是一二是二的刻板日子，今後他也不想再去改變。
不過，父親的眼裡仍然有期待的光，那就是他相信他的兒子可以憑實力擠進來，只是心裡到底有些忐忑不安，隱隱的有一些不踏實。自己的兒子在學校裡雖然成績不錯，不過別人的兒子未必就會差到哪裡去，聽說還有很多高中生來報考呢，一切都是未定之天，隨他去吧。
那小子本來初中畢業已考上了高中，雖然那不是市裡重點高中，不過巴縣八中也是一座歷史悠久的老校，師資力量也是很強大的。
文黑的父親心裡是有一個小九九的，文黑還有一個妹妹讀書成績並不好，如果文黑靠實力硬考上了工作，那麼女兒透過頂替也可以端上一個鐵飯碗………這樣自己的一雙兒女都有一個正式工作了。至於兒子讀了高中考大學，他不敢想，千分之幾的升學率在他看來就是零………
……………
其實外面的世界正在急速變化，很多地方私營個體經濟在飛速發展，就業多元化也在萌芽之中。不過這些對於長年生活在礦山的文黑的父親來說，那些都是非主流的，有個鐵飯碗就是硬道理。
“我想讓你去考工，高中就不要讀了嘛。”文黑的父親低聲說完，定定地看著文黑。
文黑很訝異父親為什麼會這樣說。父親是這個家裡的頂樑柱，為了供他們兩姊妹讀書，多年來都沒有添衣服了………文黑很認真看了看父親，父親今天看起來比其他任何一天都衰老，鬢角一根根的白髮爭相冒了出來，黑色的頭髮巳有些掩蓋不住了………文黑沉默了。良久，他輕輕地點了一下頭，很輕，卻很堅定，那裡面有一個男人的承諾。
文黑曾無數次想象過今後的生活，有考學的，有闖蕩大城市的，甚至他還想象過自己今後當作家，因為他的語文老師說過他的文章寫得很好。不是行，不是好，是很好…………他沒有想過今天的這種結局，不過這是生活留給他的路。不是選擇，而是唯一解。
文黑父親轉身走了出去，從背影看過去，他的已有些微微駝了………
…………
那一段時間文黑本來是看不進去書的，讀了十來年的書了，既然選擇要離開學校，離開書本，那麼就應該放下書本才對，可生活又要他捧起書本，命運似乎在和他開玩笑，捉弄著他。這讓他心裡多少有些牴觸的，不過他到底犟不過，只是捧起書本來，形同嚼蠟，毫無興趣。
……………
文黑的興趣在外面，張伯的兒子也來礦山了，他就沒看書，一天四處玩。李叔的女兒也來礦山看他爸了，那女孩有一雙活潑的大眼睛。他們都來約文黑出去玩，文黑看向母親時，母親做了一個很堅決的不許的手勢，父親沒有說話，默默走出去了。文黑沒去成，心裡更煩躁了………不知是因為夏天的暑熱，還是想出玩的驛動的心………
他憋悶了好久，母親只是不理他，卻一點也不鬆口。文黑賭氣並不看書，母親也只裝作看不見，反正不準出去玩。
一會兒父親回來了，抱回來了一個大西瓜，這讓文黑很是吃驚。平時父親肯定是捨不得買來吃的，用他的話來說老蔭茶更解渴。開玩笑，一個買西瓜的錢可以買十幾斤米了，一家人都可以吃十幾天，那不是糟蹋錢………不過，今天他忽然轉了彎，竟然買了一個西瓜回來，而且是個十幾斤的大西瓜。
文黑本想賭氣不吃，不過他想了想忽然明白了父親為什麼這麼做………他默默地走過去切了一塊，咬上一口，頓時一陣甜爽的感覺傳來。他又切了一塊遞給母親，母親說不渴。他再切一塊遞給父親，父親看向母親笑了笑，兩人這才接過西瓜大快朵頤起來………西瓜比想象中的更美味，三人都笑得甜甜的，要是妹妹也在就更好了………她放假走親戚去了，估計還隔幾天也就回來了。
文黑拿起了書本，老兩口放心地出去了，只是文黑怎麼也靜不下心來看書。乾打壘房子的窗外，李叔的女兒腦袋又晃過兩次，不過文黑知道今天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和他們出去玩了，就算父母不再看著他，他也是不能出去玩的。套住男人的並不是繩索，而是責任，文黑心裡便有一根。他決定認認真真看看書，去闖一闖那千軍萬馬………
夏天的確很熱，電風扇也成了擺設，文黑的腦袋上已汗如雨下了，他起了身，向坡下那條小溪走去，那條坡很陡………楊地壪本就在兩山夾峙中的一座山腰上，從上看下去，那條小溪成了一條細線。文黑知道小溪的邊上有一個涵洞，那兒是可以靜下心來看書的。
文黑髮覺身後遠遠的有一個人影，他笑了笑，腳步並不停，只裝作不曉得………
後來文黑看了四五個小時的書擦黑才回去的，母親只遠遠的看了他一會兒就回去了…………文黑回來時母親已弄了好大一桌飯菜，比平時豐盛了好多。剩下的西瓜還在那兒一塊也沒有動過，也許老兩口並不渴，又或者他們捨不得吃，因為在內心裡他們認定這是為兒子準備的，兒子吃了是要幹大事的，自己吃了就是吃了兒子的前程…………蒼蠅再次叮在了上面，母親不時用手去趕趕，文黑父親則看都不看。
文黑自己先拿了一塊，又給父母分別也拿上一塊，天晚了有了一絲風很涼爽，文黑覺得那風還有一絲甜………也許風本來就是甜的，空氣本來就不燥，夏天也本來就不熱…………
…………
一個多月很快就過去了，該來的肯定會來，文黑向楊地壪中學走去，那兒有一個考場，考的既是文化，也是命運………其實考不上對文黑來說更是他想要的，下半學期也並未開學，他回去上學還來得及，那兒有他更多的理想和期待，只是這兒才是他生活的戰場，一個他不能輸的戰場。
那些題很難，很多涵蓋了高中的內容，這對於只有初中文化的他來說極其困難，他只有拼盡所有心智去搏了，至於能對多少，他沒有把握………人生也從來沒有一件事是一定有把握的，變數本身才是人生。
……………
發榜是在一個星期之後，文黑父親手心都起了汗，母親就站在他旁邊，少有的拉了父親衣角。文黑是最放鬆的一個，他已經盡力了，上榜也好，落榜也罷，他都坦然接受………不過，文黑父親做不到，因為那不單是一個名字，不單是一份工作………那是兩隻鐵飯碗。
第一個名字不是，第二個名字也不是，第三個還不是………………
第七個名字，文黑。
文黑父親心一陣狂跳，把文黑母親也帶得飛了起來………贏了，贏麻了………！
……………
文黑的體力不太好，拉鐵坨坨臂力器時，他自我感覺已虛脫了，至於具體拉了多少個，水平究竟怎樣，排名情況怎樣………他完全沒有印象。在力量枯竭前，他沒有去想結果，當然，身體的力量在迅速耗盡…………也許還有心裡的。
……………
又是一個千人擁擠的場面，文黑沒有去看。文黑父母去的，無數的期待與希望匯聚在那兒，當然也有失望………
…………
十三，這是文黑知道的結果，當然這是一個好的結果，因為錄取線就定在十三名。
文黑成了一名礦工…………在無數的掙扎與打拼之後。
那一天，文黑父親昂了頭，特意買了豬腳回來燉了海帶，還買了滷豬頭肉………等等等等。母親慈愛地笑著摸了摸兒子的臉，眼中卻有一顆眼淚水在打轉…………兒子長大了，要飛了。不是飛出她的視野，而是飛出她的心裡…………
…………
李叔的女兒是他考上工作後第三天走的，和張伯的兒子一起的。張伯的兒子沒有考上工作，張伯覺得很沒有面子，連走路都是低了頭的。文黑的感覺卻不是這樣，他送他們倆離開礦山時，李叔的女兒很自然拉了張伯兒子的手，這讓文黑心裡咯噔一下有了一些失落，也有了一絲酸酸的感覺。李叔的女兒看向文黑時有一些幽幽的味道，很淡卻依然明顯。趁張伯兒子去買票，她不經意勾了一下文黑的手，文黑看過去時她好像並沒有發覺她碰了自己，在他就要轉回頭時她卻說：她想喝冰水。那聲音很輕，彷彿她從未說過。
冰水很涼快，三個人喝著冰水歡快地笑了。
汽車按了一聲長長的車笛之後緩緩開動了，文黑呆立在那裡，久久不動…………
…………
他記得她上車前偷偷對他說：你對我的甜我喝過了，你對我的冰冷我也喝過了，再見，今生再也不見…………
…………
文黑搞不清楚，自己是贏了，又或者是輸了。
愛情是這樣，
工作呢？
生活呢？
…………
一個月後文黑去了那個叫打通一礦的地方，那兒將是他人生的主戰場。
後來他有了幾個室友，梅兵，頂替他父親來的，吳紅健，高中畢業，考來的。代正鋼，高中畢業，考來的…………
據說代正鋼高考時，只相差一分。
…………
文黑再也不傲嬌了，對於人生來說，他沒有輸過，也沒有贏過。
…………
對於生活，他已經輸了………至少這不是他最想要的那一種！
我們總在拒絕人生隨波逐流，卻一直在隨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