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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姑娘，該醒醒了罷？已是日上三竿了。”
清亮活潑的女聲響起在耳邊。霍九娘試圖張開雙眼，只覺得眼皮沉重，像被糊起來過一樣。
頭好痛。
或許因落水而死才成了鬼的人，都是這樣的難受吧。霍九娘終於睜開了雙眼。
先看到的，自然是方才那道女聲的主人。
她認得她。這女子叫做玉桃，是李公子的貼身婢女，不過十六歲上下，體態嬌小，容貌稚氣，還是個半大孩子。霍九娘在船上投江前的幾天裡，一直都是玉桃侍候她。
可是，玉桃怎會在這裡？這裡不是地府麼？
難道，她也被李益那個負心漢害死了不成？這不該啊。要知道，玉桃可是李公子的母親花了幾兩銀子買來的丫頭，將來李公子成了婚，她是極有可能要做填房的。
霍九娘心下困惑，聚起力氣坐起身。不動就算了，一動渾身疼。
到陰曹地府裡成了鬼，也會覺得疼痛麼？她實在是不懂。
坐起來才看清楚這間房。古色古香的房間中，香菸正嫋嫋升起，屋中有股沉香的氣息。霍九娘抬頭，見頭頂那大紅鴛鴦帳，十分刺眼。
她怎麼可能不認得這裡。曾經與李公子在這頂鴛鴦帳下夜夜歡愛，那男子對她說盡了海誓山盟，蜜語甜言。
她再沒有想到，李公子，李益，竟是那樣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心中一陣憤怒，霍九娘坐在床邊，緊握拳頭，突然間卻想到另外的問題。
等等，現在這是……
我還活著？
還沒有死？
是投江後被人救了嗎？
可是，玉桃怎麼會在這裡呢？
見霍九娘遲遲不言語，玉桃抿嘴一笑，捲起紅帳。
“霍姑娘，公子囑咐我，姑娘昨夜累了，多歇息是好的。待姑娘醒了，請到船上酒樓中尋他。”
霍九娘心頭一驚。
她絕不會記錯。投江前，正是這個訊息將她送上了絕路。
那日她與李益一夜恩愛，不知為何很是睏倦，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醒來後，玉桃便告訴她，李公子要她到船上的酒坊去尋他。
她那時對李公子情意正濃，李公子也已經許諾過，回家後便娶她做妾。正因如此，去找李公子前，她才沒有任何疑心，只當是去見情郎，還特意好一番梳妝打扮。
沒想到的是，到了酒坊，李公子根本不在，兩個陌生男子攔住她，要帶她走。
霍九娘自然堅決不從，厲聲質問，誰知兩名男子拿出一張紙，竟是她的賣身契。她仔細一看，那簽名畫押的人，居然是李公子！
她不相信，總覺得李公子一定會來救自已。可是李公子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過，到了最後，她絕望了。那兩個要帶走她的男子，身形魁梧雄壯，她一個弱女子，反抗不過。
可是，她已經恢復了自由身，如何能夠再次落入娼妓的行列去？妓女的日子不是人過的，即便她霍九娘已經是秦淮河兩岸都揚名的名妓，平日裡還是隻能賣笑又賣唱，心中苦澀也只能咬碎牙往肚子裡咽。
她寧願做鬼，都不能再回去。
更何況，被帶了去，豈不是便宜了李益？那兩個男子必然給了他不少銀錢，可假如霍九娘死了，李益就只能人財兩空了。
霍九娘平時看起來性子柔和，其實是個烈性的女子。李益怕是將她當做逆來順受的女人，以為她會接受再次被變賣娼家的命運。沒想到霍九娘當即便奔到船邊，翻身跳了下去。
那滿頭的珠翠，一襲紅衣，被冰冷的江水浸得沉重不堪。
她失去意識前，已料定自已不可能生還了。
因為見過比死更可怕的事，所以她一向不懼怕死。只是沒想到，真到了快死的時候，居然還是對這世間有些留戀。
想她霍九娘，也不過雙十年華。
只可惜，江水洶湧，即便不想死，也不得不死了。
大好的青春，終究不過賤命一條。
這便是當日投江前後發生的事。霍九娘回想到這裡，似乎有些明白了。
她抬起頭，強壓下心中的震驚，盈盈一笑，放柔聲音：“玉桃，我問你，今兒初幾？”
“哎呦，霍姑娘您忘了，今兒初五呀。前天還是上巳節呢。”丫頭答得伶俐。
“原來是初五。”霍九孃的笑意淡了些。
現在她徹底懂了。
死而復生，重活一次，這樣的事，傳說中有，沒想到今天讓她霍九娘給遇上了。
她站起身，從床邊走到妝鏡臺前。玉桃自然只以為她要梳妝打扮，便拿起梳子來，要給她梳頭。
那一頭烏髮，綢緞樣的黑亮，摸起來手感好極了，像雲一樣，又軟又順。玉桃忍不住默默地感嘆，不愧是名動秦淮兩岸的名妓，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是精細完美的。
更何況，這霍姑娘，當真是水晶心肝玻璃人。玉桃先是跟在李夫人身邊多年，後來又跟了李家嫡長公子李益，見過許多誥命夫人，世家小姐。在她看來，霍九娘即便與這些上層之女相比，也並不遜色。
這霍九娘，樣貌也好，性情也好，談吐不俗，為人處世有修養。
偏偏是個妓女。
可惜了。就因為她是個妓女，她這就要被自家公子賣了去了。
玉桃有些同情。瞧這霍姑娘，還被心心念唸的情郎矇在鼓裡呢。
李公子是不可能娶她做妾的。李家是中原氏族，無可爭議的豪門。即便李公子對她的娼家出身毫不介意，李大人和李夫人這一關她就不可能過。
他們決不能容得下一個做過妓女的兒媳，哪怕只是個侍妾。
更何況，李公子同全天下的男子，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他看中霍九娘，一是從來沒嘗試過，對這事十分新奇；二是出於男人的本能，喜歡她的相貌。至於這三嘛，那就是看中她手中有錢，又在名流圈子裡有些人脈。達官貴人，豪強富紳，清流名士，不論什麼身份，總有人做過她的客人。
霍九娘有如此多的優勢，可要他只因情分而娶一個妓女進門，他是絕對做不到的。
正好他與家裡鬧了矛盾，李大人斷了他的經濟來源。李益是個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紈絝子弟，雖然讀書，卻還沒考取到功名。賣了霍九娘，既能拿到銀錢，又能擺脫一個燙手山芋，到最後即便有人罵他，這點輿論對一個世家公子而言，何足掛齒？
天下人終究還是會體諒一個前途無量的男子，而不是一個豔名遠播的妓女。
左右今日，霍九娘都逃不了再次被賣進妓院的命。
玉桃想到這裡，雖然無能為力，卻終究還是心中不安，忍不住開了口。
“霍姑娘，奴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玉桃妹子，請講罷。”九娘溫聲道。
“霍姑娘，奴是粗笨人，要是話說得不好，您見諒。”
“不礙事。”
“奴這些日子，瞧著您與我家公子情投意合，當真是神仙眷侶。常言道，‘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已一個也難求’，姑娘說，是也不是？”
“正是呢。”九娘聽罷，捂著嘴笑了起來。她倒是沒想到，這玉桃小丫頭，看起來年歲不大，道理卻十分明白。
只可惜，李公子不是什麼“知已”，倒是要將她再度送回魔窟裡的劊子手。
而她霍九娘，這一次絕不逆來順受。
她向來愛恨分明，誰若是害過她，她是一定要報仇的。
霍九娘計上心頭。
玉桃這邊見她不言語，只是笑，便拿了簪釵插在她頭上，繼續說了起來。
“不過，奴倒是有個看法，不知姑娘怎麼想。大概正因知已難求，人家也常說，‘逢人只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姑娘說呢？”
霍九娘聽罷，心頭一驚。
這玉桃年歲不大，人情世故拿捏得很有分寸，講話也不一般。今日她突然對霍九娘有這樣一番言語，九娘想，她或許是存了些善心，想要提醒她。
現在想來，上一世玉桃也不是不曾提醒過她。可是當時她心心念念要嫁李公子，什麼都聽不進去。
也不能全怪她。霍九娘八歲父母雙亡，九歲便被舅母賣給老鴇子，十歲開始學藝。十年來，客人也見過千百人，從沒有李公子這樣溫柔風流又體貼多情的標誌人物。
如今她才信了，男情女愛都是虛的，銀錢才是實在的。李公子不也是為了黃金白銀，就那麼把她賣了麼？
可現在，她重生了。她明白為這麼一個男人去死是多麼不值得，她要改變自已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