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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阿婆這樣的人其實並不少見，一輩子忙忙碌碌，只為家人而活，完全忽視了自已。可像她這樣毫無怨言的人也不多見，桑落沒法評價香阿婆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她只能說香阿婆的丈夫和小孩不值得擁有她這樣一個家人。
見桑落不說話，重明也沒追問答案。烏雲散去，雖不見太陽，但天際中染著淡淡的橙黃色，暈著連綿一片的雲朵。閒雲潭影日悠悠，物轉星移幾度秋。亙古不變的日月交替下，萬物都變化。
“你在這裡住一陣吧。”重明看著遠方的逐漸微弱的暖橙色：“阿香剩下的日子不多了，等她過世了，我就放你回去。”
桑落苦笑：“為什麼？”
“你雖然是個普通人，但是你身上有不屬於你的仙氣，我不知道你的來歷，我不想你給我找麻煩。”重明說：“阿香離世以後，我就會離開這裡。”
重明環繞了一圈，在她能夠幻化成人前，她一直住在這片樹林裡，在她妖術精進之後，她飛出了這片林子，她去一個又一個林子，最後還是回到這裡。這片林子好像一直沒什麼變化，只除了更加的安靜。只有不斷地路過和離開，沒有歸來。妖怪們都不願在這裡長久地停留，這裡什麼也沒有，它們忍受不了漫長的孤獨。
幾百年來，重明常常幻化成白色的鳥駐足在樹枝之上，它一直在想，會不會有一天青紗仙女再一次從天而降。只可惜，她是真的消失得毫無蹤跡，再出現在這個林子裡是一個普通的人類。
“雖然你看不慣香阿婆的做法，可你是喜歡她的吧。”桑落說：“所以你才會一年又一年，去關心香阿婆的近況，才會一年又一年去看望香阿婆。”
重明哼了一聲。
桑落鼓起勇氣，朝她挪了挪，靠近她：“你陪了香阿婆六十多年。”
“我只是看她能愚蠢到什麼地步。”
桑落沒有拆穿她。她覺得重明一定很孤單，在她漫長的生命裡，孤單一直是主旋律，所以她才會念念不忘青紗仙女，才會放不下香阿婆。她們都只是在她生命裡短暫出現，可是卻真切地給她陪伴。
“我覺得你應該去交點朋友，”桑落說：“交一些和你一樣的朋友。”
“用不著你多管閒事。”
桑落放下最開始的防備，她直接貼到重明身邊，笑嘻嘻地說：“你聽過臨江仙嗎？那是一家酒館，也是一家客棧，它對世間一切生靈開放。”這個是齊雲的原話，只要不作惡，臨江仙對於這事件的任何生靈來者不拒。“店裡的常客有許多是妖怪，雖然它們偶爾有點吵，但都挺好相處的，你可以去那邊看看，也許能交到朋友呢。”
重明雖然不曾去過，倒是聽路過的妖怪提起過這個地方，她聽說臨江仙的主人是一位仙術了不得的仙人，“你跟臨江仙什麼關係？”
“我住在臨江仙啊，”桑落見重明有點興趣了，她興奮地說下去：“臨江仙的店主叫齊雲，他很厲害，但是具體多厲害我也說不上來。”桑落沒有見過齊雲打架，他總是淡然地坐在窗邊，臨江仙裡往來這麼多妖怪，沒有人敢造次。而且他還能夠去地府借東西，她猜，他的身份一定不簡單，只是他不說，她也不會問。“店掌櫃叫阿摐，他嘛，整日裡嘻嘻哈哈的，沒個正形，但是他心地很好。你喜歡什麼樣的朋友，我讓他們幫你留意一下。”
“你以為是在說親嗎？”一道聲音插了進來。
桑落一驚，這個聲音，她再熟悉不過了，她仰頭朝聲音的源頭看去。她的身旁是一棵參天的大樹，樹根盤綜交錯，樹幹粗壯，枝葉繁茂。齊雲和阿摐就站在其中最粗壯的那個枝幹上，也不知來多久。
桑落一下蹦起來：“你們怎麼在這裡？”
重明也慢悠悠地站了起來，她定定地看著齊雲，只一眼，她就知道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阿摐從樹幹上跳下來，走到桑落身邊，“常去咱們店裡的猴子精，今天領著孩子來這裡郊遊，碰巧看到你被扣在這裡，就回去告訴我們了。”他有些遺憾道：“我還以為能看到你被嚇壞的樣子，沒想到你在這做起了媒人生意。”
阿摐不著調的樣子一點不出桑落的意外，桑落白了他一眼，“什麼媒人生意，別瞎說，我們是要交朋友的。”
說話間，齊雲也從樹幹上落了下來。阿摐是正經地跳，而齊雲則卻似在平移，輕飄飄地飛在他們身邊。自他們出現後，桑落徹底地安下心了：“齊雲，你能幫幫她嗎？”
“我不需要幫忙。”重明聲音冷淡。
“回家吧。”齊雲似周邊沒有其他人，淡然地對桑落和阿摐說道。
重明躍起身，變成飛鳥的模樣，只是這一次它的體型要大很多。它俯下身，叼起桑落。
桑落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出現在半空了。
“我不能讓你們回去。”重明撲著翅膀，對齊雲說，“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對手，但如果你要出手的話，也得考慮這個人。”
阿摐有些無語，“你這招對齊雲不管用的。”
桑落瞪大了眼睛，齊雲要不顧她的死活？
瞧見她的表情，阿摐有些好笑：“我是說，齊雲不會被它威脅，他能夠保你周全。”
桑落又一次白了阿摐一眼，隨即趕忙搖手，“誒誒誒，你們別亂來，”桑落一點不擔心自已的安危，她反而擔心齊雲傷到了重明，“她不會傷害我的。”
重明冷哼了一聲，“你哪裡來的自信？”
“我相信你。”桑落想伸手拍拍它，可惜她在它的口中，只能觸控它的喙。“你別擔心，齊雲和阿摐也不會傷害你的。”
“都在它嘴裡，你還能做好人呢？”阿摐沒好氣地問。
“你其實是擔心，我們會找你麻煩，讓你沒辦法陪香阿婆走過最後的日子對吧，”桑落說：“我們不會的。”
“我憑什麼相信你們。”重明並不信任他們。
天色逐漸暗下來，天邊僅剩一點粉紅色，齊雲揮了下手：“這樣你信嗎？”
桑落不明所以，他不知道齊雲做了什麼，她能感受到重明頓了一下，然後她就被小心翼翼地放了下來。重明變回明婆的樣子，她錯愕地看著桑落。桑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無措地看了眼齊雲，用口型問：“她怎麼了？”
“你心裡明白就好了，世間的輪迴，你也不必問為什麼。”齊雲邁開步子，對其他人說：“回家吧。”
“可是……”桑落猶豫地看著明婆。
“可是什麼啊，”阿摐拉了她一把，“我肚子餓了，趕緊回去吃飯吧。”
明婆立在原地，沒有阻止她的意思。
桑落走了兩步，回頭看她，明婆對她擺手：“再見了。”
明婆在和她道別，那一聲“再見”珍重也鄭重，承載了許多她聽不懂的情緒，桑落心裡有種奇異的感覺，她還來不及抓住，已消失不見。
重明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等陪阿香走完最後的日子，它也該再一次出發了，試一試青紗仙子的建議，它去尋找陪伴。或許它該找一個和它一樣有著長久壽命的生靈，而不是人類這種轉瞬即消逝的存在。
回去是桑落開的車，她仍是困惑：“齊雲，你對明婆做了什麼，怎麼揮一揮手，她的態度就突然變了。”
“只是解了她一些執念罷了。”齊雲望著窗外：“她兜兜轉轉，只是對分別放不開。”
桑落很不解，揮一揮手，怎麼就解了她的執念了呢。
“你一個凡人當然不懂。”阿摐知道齊雲是給重明鳥的意識注入了幻境，那個幻境裡，重明鳥看到了它幾千年來未能親口說一聲“再見”的人。
“你們淨欺負人。”桑落知道她是問不出來的，只能佯裝生氣：“你們別坐凡人的車子，給我下車，自已飛回去。”話是這麼說，但車並沒有停下來。
“為了來找你，我們都沒吃飯呢，哪有力氣飛回去。”阿摐抓著頭上的車把不撒手。
天已暗透了，這條路上只有桑落的車在飛馳，車上不時有鬥嘴的聲音，吵鬧聲裝飾這條寂靜的公路。
第二天，桑落在單位從廖傑口中又聽到了明婆的故事。廖傑說，明婆住在臨縣，家境並不富裕，一開始她來找香阿婆的時候，總是香阿婆張羅著照顧她。後來香阿婆被送到養老院後，明婆就以拾荒為生，她辛苦賺的錢，一部分用來給香阿婆添補生活用品，一部分交給養老院貼補香阿婆的費用。
桑落回到臨江仙，對著阿摐和齊雲才問：“明婆不是妖怪嗎？怎麼要靠拾荒來賺錢？”
“你以為妖怪就能變錢嗎？”阿摐整日裡忙著打理臨江仙，她是看不見嗎？
桑落仔細想了想，她才驚覺，是她狹隘了。她以為有法術的妖怪會用他們的能力獲取便捷，可是有些妖怪在人類的世界裡是遵守人類的規則的。香阿婆一輩子的理念都是勞有所得，明婆也是在用香阿婆的方式為她做事。
想象明婆拾荒的樣子，桑落心底泛酸，既為香阿婆高興，又為他們難過。努力的人並不一定能得到百分百的回饋。
“別多想了。”齊雲把一盞酒推到桑落眼前：“因緣際會，誰也說不準。”
“這是什麼酒？”
“松醪酒。”
桑落一飲而盡，辛辣穿喉入胃，化為熱氣，溫暖身心。
賒取松醪一斗酒，與君相伴灑煩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