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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五年，我九歲了。
我的老家山東臨朐縣境內，發生了著名的“冶源戰鬥”。
如果你用手機百度搜尋“治源戰役”，就能搜出這次戰鬥的全過程。
九歲的我，千真萬確參加過那次戰鬥。
我不是真刀真槍跟日本兵作戰，我只是給阻擊日本兵的八路戰士送去了一摞韭菜雞蛋餡餅、一瓷罐小米飯湯。
至今，我家鄉上了年紀的人，還會傳唱一首歌謠，歌謠說：
胡奇才，不簡單，
八月十三打冶源。
打死鬼子三十三，
活捉一個翻譯官。
一九四五年春，日軍在山東已現頹敗跡象。
山東八路軍開始全面反攻，解放了臨朐大部分村莊，乘勝包圍臨朐重鎮冶源。
魯中軍區派參謀處長鬍奇才任前線指揮。
胡奇才經過戰前反覆偵察思考，制定了先圍點打援，再打點拔點的作戰計劃。
當時冶源偽軍300多人，被八路圍困，偽軍隊長潘樹勳向臨朐縣日軍求援。
臨朐縣城日軍只有三十人，兵力單薄，不敢去冶源救援，他們有心無力、有心無膽。
潘樹勳派人轉向青州日軍大隊求援。
五月十二日上午，青州日軍中隊長日高照藤樹，帶領日軍二三十人趕到臨朐，和臨朐日軍匯合，他們晚上喝了白酒，吃了燉雞。
十三日上午，日軍30多人和偽軍300人，從臨朐出發，增援冶源。
八路軍在冶源北石河岸邊設定埋伏。
敵人行軍中，偽軍在前，日軍在後。
八路軍故意放過偽軍不打，專打敵軍隊伍後面的日本兵。
等到日本兵換起褲腿渡河，行進走到石河水流中心，埋伏在岸邊的八路軍瞄準日本兵開火。
槍聲大作，打得日軍吱哇亂叫，有些頭暈有些懵。
日軍隊長日高照藤樹倉惶指揮日軍後撤，發現返回臨朐的退路已被八路阻斷。
向北不行就繼續向南，日軍匆忙向石河南岸那片茂密的蘆葦蕩逃去。
不能讓日軍逃進蘆葦蕩，他們一旦躲到裡邊，蘆葦擋住八路視線，看不見鬼子人影，很難消滅乾淨。
胡奇才早已預料到：
日軍在石河一旦遭遇襲擊，必定往可以藏身逃走的蘆葦蕩裡逃竄。
他已事先安排另一隊八路軍，埋伏在蘆葦蕩裡做好截擊日軍準備。
日軍剛想往裡鑽，蘆葦蕩裡又槍聲大作，蘆葦園深處，還傳來八路軍的震天吶喊。
咦，南邊怎麼也有八路？日軍發現蘆葦蕩裡也有八路軍，越發心慌頭暈，又返身往回逃。
北面、南面兩支八路軍隊夾擊日軍，日軍有的被打死，有的被八路軍用刀刺死。
包括日軍中隊長日高照藤樹在內，一個日軍也沒有逃掉。
只有趴在石河邊農民採沙形成的深水坑裡的日軍翻譯官沒死沒傷，他急忙求饒喊叫：
“別殺我！別殺我！
我投降！饒我性命！”
他為了躲避子彈不被打穿，憋住了一口氣，整個人蹲藏在水坑裡。
他憋氣憋不住了，從水中露出頭來喘口氣，被八路軍逮住。
八路軍戰士伸手把頭髮、衣服全溼透的翻譯官，從水坑裡拖了出來。
翻譯官自動繳了槍，乖乖當了俘虜。
八路軍清理戰場，把被打死的日軍屍體都拖到石河岸邊，整齊擺放在河灘上。
胡奇才用繳獲的日軍相機，拍下了三十三具日軍屍體擺放在石河岸邊的場景。
這張照片至今儲存在北京中國革命歷史博物館。
全殲了增援日軍，八路軍又攻打冶源，冶源偽軍全部投降。
八路軍神勇， 受到老百姓盛讚。
我們馮家溝村南有個南流鎮，南流鎮上有個日本兵炮樓，裡面有日本兵小隊和幾十名偽軍駐紮在那裡。
胡奇才指揮周密，他擔心八路軍對冶源日軍發起殲滅戰時，南流鎮日偽軍可能聞訊趕往增援。
為了壓制住南流鎮炮樓內的日偽軍不敢出來救援冶源，胡奇才安排三個八路戰士，組成阻擊小分隊。
他們用馬車運載一挺重機槍和多箱子彈，提前到達我村西北嶺黑松林設定機槍陣地。
冶源戰鬥打響時，黑松林重機槍小分隊負責居高臨下瞄準南流鎮鬼子小隊炮樓門口，進行封鎖射擊。
阻擊戰打響的前一天，八路軍文職幹部劉景春騎馬來到我們家，對我爺爺說：
“馮村長，中國人一心對抗外敵。
我們知道你雖是偽保長，一心擁護革命，一向支援八路抗日。
明天八路小分隊在你村村北黑松林阻擊南流鎮日軍，戰鬥員共三人。
請你安排人給他們送頓午飯，讓他們有飯吃、有水喝。
事後飯費按規定補償給你。”
我爺爺說：
“八路軍一向信任我，有這樣的支前任務安排給我，我心裡高興。
這點飯我家出得起，我不用再把送飯任務派給村裡農戶，也不用部隊上支付我家飯費。
保證及時把飯送到，讓戰士吃飽喝好，有精神頭打仗！”
第二天一大早，早早吃過清晨飯，我娘就忙和起來。
她先去我家小菜園割了韭菜，擇淨洗好，用菜刀在案板上切成細細的餡。
她一邊切餡一邊吩咐我：
“英傑，你去雞下蛋的柴禾窩窩那邊，去摸幾隻雞蛋來！”
“嗯。好。娘。”
我去雞產蛋窩附近一看，有隻眼神機靈的母雞，正趴在窩裡，憋紅了臉，嚴肅認真地努力進行產蛋工作。
估計不一會，它就能完成今天產蛋一枚的神聖任務。
我說：
“娘，咱家黃毛蘆花雞在坐在柴窩裡下蛋哩。
不知道它肚子底下有沒有雞蛋。”
“它不怕人，你伸手摸摸它肚子下面窩著幾個雞蛋。
你輕輕地摸，別把黃蘆花雞給嚇著了。
咱家那六隻母雞昨天下的蛋，我忘了揀回屋，應該都還在窩裡。”
我小心翼翼靠近母雞產蛋窩，輕輕伸手往母雞肚子底下鬆軟的柴草窩裡開始探摸。
蘆花雞很不高興地看著我的一舉一動，因為我打擾了它正在進行的正常工作。
我知道我這樣做，對蘆花雞不夠尊重，它沒有突然“咯咯噠”地驚叫，撲稜一下飛走，是一直強忍著沒對我的無禮行為表達憤怒。
我伸手摸到我家母雞們昨天下的雞蛋了，雞蛋已經被蘆花雞的體溫捂得溫熱。
我喊道：
“娘，我摸著雞窩窩裡有五個雞蛋哩，應該都是昨天的。
你昨天忘揀的雞蛋，晚上沒被黃鼠狼發現叼走吃了，都好好的哩！”
我娘說：
“全拿來，打在韭菜餡裡！”
我娘在韭菜餡裡打上了雞蛋，撒上了細鹽，用筷子拌均勻，嚐了嚐鹹淡適宜，韭菜雞蛋餡料準備好了。
她用瓷盆和好了麵粉麵糰，用擀麵杖在面案板上擀制餡餅麵皮，做成半圓形生餡餅，分別放在好多個的高粱細稈編成的蓋墊上。
然後，我娘支好小鏊子，點燃柴禾，開始烙餡餅，廚房裡飄出縷縷炊煙。
“英傑，你去把大鍋裡添上四瓢水，下上兩飯勺子小米，給八路軍熬一瓷罐子小米稀粥，和餡餅一起送去。快去做去。”
我嗯嗯答應下來，在我孃的指揮下，生火熬製稀粥。
廚房裡，我和我娘都在忙活，廚房的門口、視窗飄出烙餅和熬粥產生的雙份炊煙。
我熬好了小米稀粥，去檢視我娘烙制的餡餅，我急著檢視，是因為心裡饞得慌，想吃韭菜雞蛋餡餅了。
我娘烙好的餡餅，皮薄餡多，透過麵皮，隱約能看見綠色的韭菜雞蛋餡。
我數了數烙熟的餡餅，一共有二十個。
我問我娘：
“這些都給八路軍送去麼？”
我的潛臺詞當然是：有我的一份麼？我也可以吃一個麼？
我娘說：
“八路軍只有三個人，每人吃四個，咱送去12個餡餅足夠他仨吃了。
留出8個是我們家的午飯。
我知道你是個小饞猴子，只讓你給八路送餡餅吃，不讓你碰，你準是饞得慌！
過一會，我給你拿給你一個吃，吃了餅，你去給八路軍送飯，有力氣走路。”
我娘預留出自家吃的，找來一塊乾淨厚布，小心地把送給八路軍吃的12個餡餅包裹嚴實,以保持餡餅溫熱 ，她把餡餅放進了竹提籃裡。
“英傑，你去拿咱家那個四耳陶瓷罐來，把罐內倒進些清水，用炊帚涮乾淨。”
我又嗯嗯答應，把刷乾淨的四耳陶瓷罐交給我娘。
我娘用銅勺子把大鍋裡熬的小米稀粥大部分都盛進陶瓷罐中。
然後她把飯勺子放進陶瓷罐裡，只露勺把兒在罐口外。
她又在竹籃中放上三隻白瓷花碗。
送飯前的準備工作，就此完成。
我娘說：
“你快吃個餡餅填填肚子，準備去送飯。”
我飛快地把留給我的餡餅吃完，去水甕邊用瓢舀了幾口涼水喝了下去。
我娘對我說：
“英傑，你吃了餅了，這也快到中午了。
你去西北嶺給八路機槍隊送飯去吧！
你知道西北嶺那片黑松林麼？
他們就在那片黑松林裡！”
我說：
“西北嶺黑松林附近，不是有咱家的一塊地瓜田麼？我當然知道啦。
我順著打槍聲找他們，也不會找錯啊！”
我娘又說：
“英傑，你得路上小心。
走路當心看著腳底下，不要被嶺路上小石頭絆倒了，摔壞了飯，灑了小米粥。
八路軍打日本，辛苦著呢！咱用好飯、熱乎飯招待他們！
我瞅著日本兵像是秋後的螞蚱，蹦噠不了幾天啦！老百姓的好日子要來了！”
我說：
“好。好。我小心走路，不摔壞了飯。”
我娘又囑咐說：
“英傑，記著遠遠地繞著走，別被八路軍打鬼子炮樓的子彈陣誤傷打中了，中了流彈就活不了了。
你也防備著南流鬼子從炮樓裡往西北嶺打槍！”
我說：
“娘，放心吧。
我機靈著呢！”
從我家走出來，到西北嶺黑松林有二里路。
我左胳膊挎著飯籃子，右手裡提著四耳陶瓷罐的提繩，一路走走停停。
我提著瓷罐子，手勒得慌、勒得疼，我就停下來歇歇，一路上歇了幾回。
沒有靠近過戰爭的人，想象不出子彈呼嘯著橫飛，會發出怎樣的奇怪聲音。
那天我就身臨其境體驗過了。
我走到半路上，黑松林裡的機槍聲還不怎麼響亮刺耳。
但是我聽到離我身體西邊不遠的空中，從黑松林飛向南流鬼子炮樓的重機槍子彈的呼嘯聲非常可怕。
成群飛行的子彈，我看不清它們，但是它們極高速飛行，發出嗖嗖的恐怖聲音，好像空氣太密，都來不及給子彈讓路。
我走得離黑松林越近，耳邊的機槍聲越大，蓋住了子彈飛行時恐怖的“嗖嗖”聲。
我順利把飯送到了黑松林八路軍機槍陣地。
他們三個八路戰士，親切喊我是小兄弟，他們輪流吃餡餅，喝小米稀粥。
那挺重機槍，仍然斷斷續續地向鬼子炮樓射擊。
重機槍邊上，機槍射擊丟擲的銅彈殼已經攢了一大堆，銅彈殼泛著光鮮錚亮金屬光澤。
八路軍機槍手一邊吃餡餅，一邊讚歎說：
“這餡餅真香！香得沒法誇讚哩！
小兄弟，你大老遠從村裡送飯到這嶺頂上，讓你受累了哈！
沒有好東西給你，如果你喜歡子彈殼，你就捧上一捧，拿回家玩。”
我喜歡這些錚亮金黃的彈殼，我覺得不能拿八路軍的東西。
我說：
“我不要你們的子彈殼。
你仨一個上午打出這麼多子彈，買這些子彈，得花老多錢啦！”
有個八路戰士笑著說：
“這重機槍，這子彈，都沒用花錢買！
都是從鬼子手裡繳獲來的！沒花一個銅板哩！
用鬼子的東西打鬼子，咱機槍和彈殼不給他們了，今天上午子彈頭又往他們那邊飛過去啦！子彈送給他們！
咱八路軍越打越富，現在不缺子彈用！”
冶源那邊殲滅鬼子戰鬥結束，一名八路軍通訊員騎著一匹棗紅馬跑來送信，他對三位戰士說：
“趙副隊長讓我趕來告訴你們戰鬥小組，你們的阻擊任務勝利完成，準備撤出戰鬥！
運回武器的馬車隨後派來，請你們稍作休整等待！”
那天南流鎮的日本兵和偽軍，被黑松林機槍陣地火力壓制，始終不敢出炮樓。
黑松林這邊的射擊不停，日軍、偽軍窩在炮樓裡，連撒尿都得憋著，憋不住就尿在炮樓內。
他們誰敢試圖從炮樓門口外出，身上會被打出好多小洞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