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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陳道韞常常去作陪，饒是王府的丫頭們盡心盡力，饒是太醫院的太醫們日日請脈開藥，裕王妃的狀態還是越來越差，終於到了連藥也喝不下去的地步。
她還是想見一見陳道韞，她的屋子裡用了大半個架子來陳列那些陳道韞送來的東西。那些娃娃玩偶抱枕，每一個都像陳道韞一樣，總是在笑。
看著陳道韞一如平常進院子來，裕王妃心底一點一點開心起來。自已現在病的嚴重，其他來探病的人，要麼礙於她的身份要麼因為裕王背後的利益關聯，她們無一例外的說著安慰勸解的話，在裕王妃聽來卻格外刺心。
陳道韞則不一樣。她從來不說那些話，但她才是真的用了心照顧自已的那一個，除了她帶來的那些東西，裕王妃知道，丫頭們的按摩手法是陳道韞教的，廚房的一些開胃小菜也是陳道韞教的。她還給自已講故事，講桐廬的老家和小河流，講她奶奶家的貓會捉鳥兒和蝴蝶，她畫有趣的畫兒給自已，她說那是小貓的九宮格，雖然跟平時自已看過的畫都不一樣，但非常可愛就好像自已真的看到了那樣活潑的貓。她還把她哥哥寫來的信擷取一段給自已看，那些關於台州的生活，在臺州訓練軍隊的點滴。
陳道韞今日抱著一隻橘黃色的胖貓來：“我找了好多天才找到符合我審美的一隻貓，你看她像不像我畫裡面的貓？”
畫裡面是加菲貓，但找不到加菲貓。
王妃很喜歡，接過去抱著，摸了摸貓的頭。
“她很機靈的。”陳道韞示意將貓放下去，拿了自已做的逗貓棒，王妃很快就喜歡上。但她的精神太差，一會兒後就吩咐丫頭們照顧貓，拉著陳道韞坐下。
“今兒叫你來，是怕以後咱們也就沒有再見面的機會了。”王妃曾經對於死亡非常恐懼，這會兒反而安心下來，面容坦然，“我真高興，能夠認識你這樣一個密友。我小時候家裡沒有姐姐妹妹，我的哥哥弟弟們跟我也都不太親近。我娘是正妻，他們都是庶出。就彷彿天生就有一道牆將我們隔離起來一樣。所以我看到你哥哥給你寫的信，真是羨慕。”想起自已的小時候，裕王妃並沒有太多喜悅。她打小接受簪纓世家的培養，被要求長成宜其家室的淑媛，讀書作畫都是為了這個。
陳道韞握了握王妃的手，等她說下去。
“我被指婚給裕王的時候，對未來的生活還是有那麼一些期待的。我曾經見過他，皇上的幾個兒子，還有其他王公世子，比一比他也是其中不錯的一個。可真的過起日子來，竟有無限的煩惱苦難一般。外頭人看著王府光鮮亮麗，實際卻如履薄冰。他不得父皇的喜歡，幸而還有我的姑父，也就是之前的內閣首輔。到後來，連姑父也沒有了，他心底越發煩惱。”王妃也曾因裕王的冷淡而傷心過，但到現在卻又似乎覺得都解脫了一般，“病了反而開心點，我不必理會王府的境況，也可以不去管王爺有沒有行為差錯。”
陳道韞張了張口，沒有說出話來。她不知道王爺和王妃到底相愛不，聽王妃說這些，只覺得替她難過。
“貓你等會兒帶回去吧，我這裡沒有人養的好。”裕王妃累了。
陳道韞知道她要送客的意思了，起身要告辭，卻見一個穿著有幾分鮮麗卻又很是陌生的女子進來，給裕王妃磕頭。
“罷了，不必到我跟前立規矩，你如今是姨娘了，就好好伺候王爺。”王妃淡淡的擺了擺手，也不看那女子，見陳道韞抱著貓，笑了笑，“你回去吧，不必再來看我了。”
陳道韞點了點頭，她知道她們今日再見，也是永別。陳道韞其實也要感謝裕王妃，在她心緒煩亂的時候，給她找了事情做。她每日思考著怎麼讓裕王妃開心，就會慢慢的將張居正從回憶裡和現實裡拿掉。
到現在都快三個月了，陳道韞現在想起張居正的時候，已經很平靜。
看來不能隨隨便便立flag，因為下一秒陳道韞就遇見了張居正。炙熱的日光下，張居正站在裕王的側後方，一如當初那個人，篤信沉著。
也許是日光太過強烈，陳道韞覺得自已有點兒看不清。眯了眯眼，然後朝著裕王行禮。
裕王瞧見了陳道韞和她抱著的胖貓，竟似乎有幾分開心：“你這就要走了嗎？不留下來吃午飯？”
“不了。”陳道韞低著頭，看見張居正的衣服下襬和鞋子，忽然間有點想抬起頭看一看他此時此刻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這是你的貓？”裕王伸過手來，似乎要抱一抱那貓。
陳道韞卻後退了兩步，身體比頭腦還要直接，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直直的看著裕王了。她想問問他，他到底有沒有替王妃難過呢？
裕王愣住，伸出去的手就那麼定格在那裡。他看見陳道韞眼底似乎有一閃而過的憤怒與悲傷，就那麼一瞬間似乎被觸動，卻又似乎看不懂陳道韞。
就在這短短的的時間內，張居正同樣經歷了一番心緒掙扎變化。他看見陳道韞的時候，本能竟然是開心的，但立馬知道今非昔比，自已是訂了親的人。他看見她抱著貓，一如當日那樣的伶俐模樣，生出難過與感傷來。可是下一刻，她對著自已，完全是漠視的，當作沒有看見他這個人，他不禁想，這個人是不是恨著自已的？
但擔心陳道韞的舉動惹怒裕王，張居正就趕緊開口解圍。
“王爺，不熟悉的貓只怕會抓傷人，還是小心點兒。”張居正的話，像是在解釋陳道韞的舉措。
陳道韞聽著那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忽然間就微微一笑：“是呀，貓是要養的。養得久了才能認識主人，不過養熟了的貓比人還要可靠些，她日日回家裡來，都說‘小狗記路，小貓記屋’，所以王爺要是喜歡貓，不如自已養一隻。不過，一旦養了貓，就要對她負責了，你要對你馴養過的一切負責，包括貓，也包括人。不負責，貓兒也太可憐了。”
她說的是貓，可是張居正知道，她也是在說他。她的聲音還是往常一樣，語速還比平日裡慢了幾分，一字一句。
裕王不知道張居正和陳道毓之間的過往，但他以為陳道韞是在指責他，為了王妃來指責他，對於王妃，他心底的確是有那麼幾分的虧欠，所以開口的時候有些無奈與哀傷：“是呀，貓也好，人也好，應該負責的。”然後沒有心思去看貓或者陳道韞了，他轉身去了王妃的院子。
張居正自然不方便再跟著。而陳道韞本來就是要離開，兩個人顯然能夠同路。他原本以為陳道韞會不願意跟他同路，但似乎陳道韞完全沒有芥蒂一般。
只是陳道韞一直沒有說話，一個字也沒有了。張居正原本以為，她總該質問自已的，或許礙於在王府，就在他們出了王府的大門後，陳家的馬車就等在那裡，陳道韞站立住，很認真的看著張居正了。
她終究還是要質問自已了嗎？張居正腦子裡不停的思考要怎麼跟陳道韞解釋。
不，陳道韞開口的時候竟還是微微一笑的。
“張太嶽，再見了吧。我想了許久，決定不要喜歡你了。而你，無論是因為什麼，終歸是早就決定不要喜歡我了。那咱們就此作別也好，一別兩寬，各生歡喜。”陳道韞抱著她的貓，轉身朝著她家的馬車走過去。
她在炎炎夏日裡，身影孤絕。
這就是他喜歡過得那個人呀，不，準確來說，還是喜歡著的人。她跟普通女子果然不一樣，她沒有怨恨，沒有質問，她這樣冷冷靜靜的說出來的話，比起聲嘶力竭的質問還要震撼人心。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張居正看著那個背影，遲遲沒有動。回憶紛至沓來，是他主動放棄了她。那日她說，她當然喜歡大團圓的結局，可是現實往往都是書生高中，拋棄糟糠之妻；她唱那一句‘端的是，儒冠多誤身’，她在給自已來信裡寫，紅豆無根種不成。
似乎從一開始，他們之間的結局就已經寫好。回過頭看來，每一句話都像是預言。
“太嶽這是怎麼了？”高拱看著站在裕王府門口發呆的張居正，看了看日頭，“怎麼？你的轎子沒有來？”
張居正這才回過神來：“嗯，正要走了。高大人這個點趕過來，看來是有要緊的事情吧？”
“倒也算不得要緊，王爺連日心緒不佳，不放心過來看看。”高拱是個直性子，何況他把張居正看成自已一派的人，說話自然也就不藏著掖著，“這麼熱的天，但司禮監那邊，連裕王府用的冰塊都要剋扣，真是無法無天了。”
自從嚴嵩當了內閣首輔以來，他跟司禮監幾乎是穿了一條褲子，明裡暗裡支援景王不說，對裕王還大大的打壓。偏偏嘉靖帝現在對嚴嵩信任的很。
“是呀，說朝廷艱難，但聽說嚴世蕃馬上就要娶第八個小妾了。”張居正跟著嘆息了一回，現如今，嚴世蕃是工部尚書，也是內閣大臣，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樣子，滿京城甚至滿天下都知道。
張居正滿腹心事的回到家，卻沒有想到第二日就接到訊息，裕王妃病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