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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地洞裡面突然閃了幾下明光。
在場的人神色都變了變。
一個手長過膝的男人站了起來，他半張臉上都是潰爛的傷痕。一道長長的疤痕從他的眉心劃下，直到嘴角，他臉上充滿畏懼的神情，卻還是堅定的挪了挪步子，衝著門口走去。
危行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長尾攔住他，說，“不要去，這是沒有辦法的。”他卻並沒有說出是為了什麼，似乎是害怕什麼人一樣。
一個衣衫襤褸的姑娘突然鑽出來，像是乳燕一樣撲到危行面前。她行動的時候踉踉蹌蹌，明明是穩穩的站著，卻在不自覺的聳動著。
她兩隻眼睛胡亂地朝四周瞟了瞟，終於確定了方向，直直的看向危行。她斜著嘴笑一笑，嘴卻張開了再也合不上，唇角流下一行涎水來。
“你是哪裡來的人呀？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你——這裡的人我個個都認識的。你告訴我你的名字，我把你想聽的話都告訴你好不好？”
長尾拉了拉危行，“你不要看不起她，她是個傻姑娘了。”
危行不這樣覺得，她其實一點也不傻，只是有些昏了頭，雖然有些愚笨，可也絕不能算得上蠢才。
那坐在罐子裡的醫生忽然間睜開雙目，嘖嘖兩口，“傻子的話你也信，那你比她還要蠢了。”
他笑道，“傻姑娘從前是最蠢的一個，你來了，她就終於不算是墊底的了。”
危行默然無聲。
那姑娘伸出兩隻白瘦的手，雖然她傻，但更因為這份傻氣生出幾分執拗來，她死死的拽住危行的袖子，一點也不願意放開。
危行終於鬆了口。“安逸......”
“我的名字。”
他說了謊話，編造了一個不屬於他的名字。但這個名字，卻是一個他想要擁有的假名。
傻姑娘反覆的將這兩個字在舌尖滾了滾，口中樂樂呵呵的嘀咕不停。
她歡歡喜喜的翻開褲兜，翻出一塊灰撲撲的奶糖來。這本來是白色的，只是被揣在兜裡，可是她的衣裳也並不乾淨。傻姑娘也總是知道，它是不能用水洗的，她把這塊糖翻來覆去揉捏幾遍，雖然是那樣捨不得，還是放在了危行的手裡。
她叫了兩聲，“你吃！你吃！”
“吃完這塊糖，姐姐帶你回家去。”
危行終究還是沒有吃這塊糖，不知道是為什麼，他算不上飢餓，也更對這塊髒兮兮的糖下不了口。
傻姑娘像是沒有看見他嫌棄的神情，自顧自的咿咿呀呀。
“我來告訴你呀，讓我告訴你。他是去了一個再好不過的地方了，去了那裡的人，回來起總會多手多腳。人本來就只有一雙手腳，哪裡夠用呢？就這樣添一些東西，不是更方便嗎？你怕什麼呀......”
“不過，也總會有人少了什麼東西的，好處哪裡會全讓人都佔去了呢。在這個地方待著多好呀，不用擔心沒吃沒喝，更不會經受風吹日曬。不讀書，不工作。付出些代價又能如何呢？”
她的語氣是那樣的輕柔，似乎在她面前都不是幾個成年的男子，而是幾個稚齡的小孩。她像哄著自已年幼的弟弟一樣，聲音也不大了，害怕驚擾了睡眠。
危行望著她無悲無喜的瞳孔，她所有的歡樂都像是被火燒掉了一樣，稻草一樣那麼輕易灰飛煙滅。
人的希望，是會一日一日的，在無底洞中被蠶食的。
他還是問了個一直想問出口的問題，“為什麼他們那麼多人都是有著各種各樣的改造，可是你卻好好的， 沒有斷手，也沒有斷腳呢？”
天知道，他這話其實沒有一絲一毫的陰陽怪氣。他從來都沒有學會如何諷刺別人，在他一顆寂寞的心中，說出的話只是單獨出自於好奇心的，又或者是為了拋磚引玉，做一個話套讓別人開口。
他一貫是喜歡做傾聽者的。
傻姑娘卻兀自的哭泣起來，聲音哽咽。她哭起來聲音大極了，很是聒噪，不像尋常的女孩子委屈的哭泣，而更像是歇斯底里地咆哮。
“安全的，不會的......活著，活著。”
“為什麼要是我們，為什麼要如此對我？”
後面的話危行就聽不分明瞭。
那個溫柔的像是百合花一樣的女孩子焦急地跑了過來，她看起來很擔心，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
她雖然說不出話，但她有雙溫柔靈巧的手。
就像是母親溫柔的懷抱，輕輕環抱住了她的孩子，這個傻姑娘漸漸平靜下來了。
是的，母親用她的手，將溫暖，鼓勵，關愛織衣一般投進她的夢裡，靈魂中也藏了這草木般葳蕤的愛意。
回憶就像一扇舊窗，一旦開啟再難閉合，而母親溫暖的手，永遠是窗上晶瑩的珍珠。
一個女孩子悄悄地睡著了。
她沒有口，但她的溫柔就是最美妙的話語，她沒有耳朵，但她的存在就勝過萬千喧沸的聲音。
她輕輕的抱著她，不讓她的身軀落在地上。
危行還想說些什麼，她的手就已經落在嘴唇上了。兩根白蔥的指尖抵住唇瓣，危行想到她什麼也聽不見，就不再開口了。
那個毀了面容的男人終究還是沒有回來。
他走到半路就跌在地下，再也走不動剩下的路。
微弱的燭光並不能照亮他，他渾身的血跡乾涸了，一點點凝結在衣服上。
他死在了這個地方。
最開始沒有人發現他，只是大家在洞裡等了很久很久也沒有見到他回來。直到下一位被傳喚的人去的時候才看見他，而等到最後回來的時候，他們拉回了兩具屍體。
醫生長噓了一口氣，說，“他們如今真是越來越猖獗了，最開始的時候還有所忌憚，而現在卻......”
危行在洞裡，在這昏暗不見日月的地方，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已過了多長的時間。
而就在這一段漫長彷彿無休止的時間中，便已經葬送了兩個人的性命。他雖然不覺得自已是一個多麼有同情心的人，但他覺得自已還是人，而只要是一個人，面對同胞的受苦受難，就不會漠視的。
人理所當然的感到難過，他不知道哪一天會輪到自已。
長尾說，“在這樣的地方，能有一日能看到陽光嗎？”
健遠告訴他，“會的，會的，終有一日。”
我們能看見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