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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鬥爭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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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在醫學院的正門前停下,鵜飼醫學部長一邊看錶,一邊匆忙下車,直奔位於二樓的醫學部長室。

早上九點剛過五分,房間的每個角落已經打掃乾淨,桌上待批閱的公文和郵件高高堆起。鵜飼坐上皮製的旋轉座椅,一面透過窗戶,眺望附屬醫院的廣闊中庭,一面喝著秘書送來的玉露,抽著香菸。等他把這根菸抽完,醫學部長忙碌的一天也將就此展開。

首先,他將桌上堆的檔案瀏覽一遍:醫學院內的人事調動、各研究室的研究預算、海外出差或留學的申請……一一過目後,蓋下批准與否的印章。除此之外,還有文部省寄來的國立大學醫學部長會議開會通知,以及和學生運動有關的文部次官公告。一個星期好不容易才有幾天休診、沒課的日子,卻也是像這樣被雜務追著跑,更離譜的是,說起醫學部長的特權也僅是每月多出一萬零六百塊的職務津貼和專用車而已。不過,只要能好好展現行政方面的長才,說不定下屆校長的遴選,他就是候選人之一,這對鵜飼而言,是個很大的誘惑。

敲門的聲音傳來,是總務主任。

“您現在有空嗎?我想跟您商量新館添購醫療器材裝置的事。”說完後,他將分門別類詳載著醫療器材名稱和價格的賬冊擺在桌上,那資料厚厚一迭,連X光機、放射線診斷裝置、低溫麻醉裝置等都包括在內。

鵜飼很快地把賬冊翻了一遍,說道:“你先拿去給則內院長,等他看完了,再拿來給我。有關醫院的事,再怎麼說都是院長的經驗比較豐富。”

雖說在國立大學的醫學院裡,醫學部長的職位比附屬醫院的院長高,然而,為了拉攏自從醫學部長選舉後就和自己交惡的則內院長,一心想要爭奪下屆校長寶座的鵜飼,做出了這樣的決斷。

“那麼,我立刻就到醫院那邊,請則內院長先過目一遍。”

總務主任走出了房間,這次輪到秘書進來了。

“醫院那邊,大阪鋼鐵的中澤社長已經來了,等著接受您的診療。”

“我馬上過去,你先去打點一下。”說完後,他從椅子上站起,穿過廣大的中庭,往附屬醫院走去。他不是去門診的診療室,而是到二樓的教授室。門一開,護士長好像已經等很久了,馬上把中澤社長帶來。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我剛剛在大學那邊處理一些事情,應該早點過來的。”

“哪裡,我才不好意思,您這麼忙還來麻煩您……”

社長在鵜飼面前露出如孩童般無助的表情。他移動肥胖龐大的身軀,聽話地脫掉上半身的衣服。

鵜飼由護士長幫他穿上白袍,拿起聽診器說道:“在電話裡,您的秘書已經大概跟我描述過狀況,您自己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肥胖的身體鬆軟地晃動著,“我也說不上來是哪裡不舒服,總覺得頭很重、肩膀僵硬,有時還會有暈眩的情形發生……”他憂鬱地說道。

“這樣啊,這是常有的症狀。”

鵜飼觀察病患的臉色,視診他的眼、舌、咽喉,接著做頸部觸診、輕輕敲打心臟部位,結果發現病患的左心大概比正常人大出兩個指幅的寬度。他把聽診器貼緊病患心臟,仔細聆聽有無雜音,果然聽到第二肺動脈瓣的心音要比第二大動脈瓣的心音略高,至於肺則沒有異常。

“怎麼樣?左邊的肩膀經常覺得僵硬吧?”

“聽您這麼一說,好像真的是這樣。”

“做完像是高爾夫的運動後,心跳會明顯加速嗎?”

“說老實話,打完高爾夫球之後,特別容易發生輕微暈眩和心悸的情況。”

“好,接著請你在這上面躺平。”

他讓病患仰躺在長椅上,做腹部觸診,檢查肝臟和胃的情形,接著替病患的右臂纏上壓脈帶,測得的血壓是一百八十毫米汞柱。

“怎麼樣?醫生。”社長擔心地望著鵜飼。

為了讓病患安心,鵜飼沒有當場說出一百八十的資料,只說:“大約是一百六十,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不過,為了保險起見,你還是做一下尿液和血液檢查,順便做個心電圖。”

接著他讓護士長去門診室把助手找來。助手來了之後,鵜飼交代他:“你帶這位先生去門診驗血、驗尿,然後把檢體送到中央檢查室。就說是我交代的,要他們馬上驗好,連同心電圖一起送過來。”

下完指令後,他轉向病患,“啊,您不用擔心,高血壓這種東西,只要精神上多休養,一下子就可以降個二、三十毫米。我也會開合適的降血壓藥給你吃,所以,沒事,沒事!”鵜飼一面說一面安慰地輕拍病患的肩膀。

病患好像得救似的說道:“這下,我終於可以安心了。說老實話,我也請我們公司醫務室的醫生看過,不過,除非是老人醫學權威鵜飼醫生親自跟我說,要不然我這顆心總是定不下來。託您的福,這下我可以安心工作了。”瞬間,他的聲音裡充滿了社長該有的自信和魄力。

“不過,‘這方面’還得請您多加節制,因為您看起來好像很能喝的樣子。”鵜似的右手比出乾杯的手勢。

“哎呀,你可踩到我的痛處了。我大概可以喝多少?”病患也做出乾杯的手勢。

“這個嘛……也罷,我給你個大優惠,一天一小杯,還可以接受吧?”

病患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說道:“能讓鵜飼醫生親自看診,還安慰我說沒事、不用擔心。所以,除非有您的批准,要不然我絕對會遵守一天一小杯的禁令。總之,您今日的大恩大德,我改天一定好好報答……”他鄭重地低下頭,後面的話就沒說了。明白的人一聽就知道,他指的是特診的紅包。利用教授沒看診的日子,透過有力的關係,拿著介紹信,到教授室接受特別診療,這種情況必須額外付一筆錢,稱為“特診費”,此乃公開的秘密。

“不,您別這麼客氣,我們也給貴公司添了不少麻煩,這就叫禮尚往來、互相幫忙。我還有一個病人要看,等看完後,我馬上下樓去看你的檢查報告,所以,我們樓下見了。大家都上了年紀,現在最要緊的事就是養生,讓自己長壽,還沒活夠就死了是最大的損失呢,哈哈哈!”

聽到鵜飼豪爽的笑聲,病患好像放下了心頭重擔。他滿臉笑容,簡直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由一直守候在屏風外的秘書陪著,跟在協助檢查的助手後頭,往樓下的門診室走去。

雖然早就過了正午,樓下第一內科的門診室裡依舊門庭若市,走廊的椅子上坐滿了上午掛號的病人。診療室的門口站著五位新進醫局員,他們加緊進度預診,將病患的主訴和病史填進病歷表,然後隔著白色屏風,將填好的病歷交到一字排開、負責門診的五位醫生手上。拿到病歷的醫生以機械化的表情和速度把記述的事項瀏覽一遍,接著就好像剝竹筍似的,要病患把衣服脫了,儘量問最少的問題,敏捷地做出診斷和處方。整個流程迅速、整齊、僵化,簡直就像是有一條看不見的流水線輸送帶在運作。然而,最後那個套間的白色屏風裡,隊伍的移動卻特別緩慢,有時甚至是停滯不前。和其他四個屏風相比,很明顯地,它的流速慢了兩倍以上。

原來那是副教授裡見修二的診間。裡見不擦髮油的頭髮自然地向後撥,白皙的臉孔透著神經質,只有一雙眼睛清澈無比。

護士害怕診察時間拖得太長,焦躁地催促病患動作加快,同樣地,實習醫生和醫局成員也希望能趕快把病患看完,然而,這些現象裡見好像完全沒有發現也不在意,他看著仰臥在診察臺上的病患,整個人幾乎要趴下去,繼續做他的診察。他將剛剛才觸診過的腹部,按照心窩部、肝臟、膽囊、胰臟、脾臟、腎臟的順序,又觸診了一遍,重新審視手上的病歷。

<small>姓名 小西菊 四十三歲 無業</small>

<small>既往病史 胃病</small>

<small>主訴 心窩部疼痛</small>

<small>目前病況 約半年前開始,出現飯後心窩部疼痛、膨脹的現象。食慾不振,經常打嗝、出現軟便。</small>

<small>檢查 驗尿(蛋白、糖)沒有異常;驗便(潛血反應)呈陰性</small>

<small>胃液檢查 低酸</small>

<small>胃部X光 疑似胃癌</small>

<small>全身血液檢查 輕微貧血</small>

<small>肝功能檢查 輕度異常</small>

<small>膽囊造影 沒有異常</small>

這份病歷一看就知道是胃癌,不過,裡見副教授還是再次往病患的心窩部按去。

“痛的部位是在這邊嗎?”

“是的,就是在那邊。”病患狀似痛苦地回答。

裡見加強力道往下壓,他感到指尖好像摸到約有蠶豆大小的腫瘤:“這裡感覺最痛嗎?”

“沒錯,就是那裡,昨天半夜我也是痛到醒過來,醫生,難道不是胃癌嗎?”她不安地問。

“不,現在還無法斷定。”

“怎麼會這樣?那到底是什麼病?這幾天我連胃液檢查、X光檢查都做了,怎麼還不知道是什麼病呢?”病患以更加不安的語氣問道。

然而,裡見依舊是表情木訥地說道:“正確的病名,不是做一、兩次診察就可以知道的。”

“可是,我希望至少今天能告訴我大概是什麼病……”這次,她幾乎是在懇求了。即使如此,裡見卻依舊惜話如金:“唉,還有幾個疑點需要釐清,今天請你去照胃鏡和做一下血清檢查。”

這不是胃癌,恐怕是胰臟癌吧?裡見的腦海浮現了這樣的疑問。因此,他請病患去照胃鏡以消除疑似胃癌的疑慮,此外,一定還得加上血清澱粉酶的檢查才行。

“那麼,醫生,這次一定可以檢查得出來吧?”

裡見沉默以對,他看得出來病患有點失望。不過,在他認為,即使只剩一小個疑點沒有釐清,都不宜妄加斷言——這一點好像令鵜飼教授非常不欣賞,他經常拿裡見和第一外科的財前副教授相比,嫌他個性木訥,不懂得應酬病患。然而,裡見卻覺得不懂的就要說不懂,為了要懂,可以不惜做盡一切檢查,這是他一貫的診療態度,也是他身為臨床醫師的信念。

病患望向沉默不語的裡見,“那麼,下次我什麼時候過來比較好?”

“這個嘛,血清檢查報告要三至四天才會出來,所以請你下星期一再來。”

裡見以低沉的聲音答道。正當他想叫下一名病患的時候,忽然覺得背後有人。

猛一回頭,鵜飼教授正站在自己身後。他沉默地踱到裡見身旁,拿起桌上的病歷,看了一下填寫的事項。

“裡見君,今天這個病患來初診的時候,碰巧遇到我看門診,是我做的診察,因為胃腸方面你是專家,所以才把她轉給了你,有什麼問題嗎?”

為了不讓排隊的病患聽到,鵜飼刻意壓低了聲音,不過他的臉色已經明顯露出不悅。

一瞬間,裡見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他隨即說道:“事實上,我在她胃的後面觸控到一塊硬硬的東西,看了X光片後,我覺得反白的部分有點可疑,認為也不能排除是胰臟腫瘤的可能,所以決定照胃鏡和驗血清澱粉酶,做進一步的檢查。”

他一講完,鵜飼馬上響應道:“這種擔心是多餘的,既然我診斷它可能是胃癌,它就一定是胃癌。像你這樣動不動就檢查、檢查的,是剛出道、只能依賴儀器的臨床醫生在做的事。有經驗的人憑藉的是長年經驗,根本不需要每次都從頭到尾檢查一遍,他們會裁決做最低限度的檢查,剩下的就憑自己的直覺去判斷。如果做不到這點的話,就不能算是獨當一面喔。”語氣中頗不以為然。

“可是,儘可能多方面、正確的檢查是診斷的基礎,我是想無論如何都要做到滴水不漏,這樣才能避免診斷錯誤的情況發生。”

別看他說得畏畏縮縮,其實內心有著不可動搖的堅持。

鵜飼的臉上露出苦笑:“你還真是死腦筋啊!所謂的醫生,對病患而言就好像是神一樣,因此,就算你真的下不了診斷,當下也應該先大致講一下,好安病患的心。像我在面對高血壓、心臟病病患的時候,也通常會施以類似的精神療法。身為內科醫生,更應該做到這一點。”

“可是,今天的情況非常微妙,很難分清楚到底是胃癌還是胰臟癌……”裡見還想繼續分辯下去,然而——

“算了,我沒空在這裡跟你玩小孩拌嘴的遊戲。你呀,學術成績也有了,工作也很認真,剩下的就是想辦法讓自己成為成熟的臨床醫生。我原以為你會漸漸長大的,沒想到年紀愈大,卻愈是死腦筋、孩子氣。這下可糟了,我可不想逼你跟我一樣喔。”

說完後,鵜飼匆忙地走出屏風,命助手取來心電圖,找尋剛剛那名特診病患去了。

看完門診的裡見,走到設在窗邊的消毒淨手器,這時他才發現窗外正下著雨。

“什麼時候開始下的呢?”他仰望天空,喃喃自語。

“醫生,您不知道嗎?一個小時前突然下起傾盆大雨,現在比較小了。”年輕的醫局員站在裡見身後答道。

“好久沒下這麼安靜的雨了。”

裡見仰望著落下無聲細雨的灰濛天空,佇立在窗前,讓眼睛暫時休息一下。環顧整間診療室,其他四個負責門診的醫師早就收工了,白色的屏風裡不見半個人影,診療臺和桌子都收乾淨了,只有和裡見一組的護士靜靜地在做最後的整理。看一下時間,已經兩點多了。

“不好意思,跟著我,總是讓你們忙到很晚……”他慰勞般地向年輕醫局員以及護士說道。

走出了門診間,走廊的椅子上已經沒有人了,掃地的清潔工正忙碌地揮動拖把。為了不打擾她工作,裡見低著頭,沿著走廊的邊緣慢慢行走。穿著不再漿挺、下襬發皺的白袍,步履虛浮得似乎風一吹就倒的裡見,一點都不像是國立大學的副教授,那背影充滿著落單的孤寂。

此刻,他的內心就像他的背影一樣灰暗。裡見一邊走,一邊想起剛剛鵜飼教授講的話——你這傢伙還真是不知變通!作為一名臨床醫生,你若是不成熟點,我可要傷腦筋了。我原本以為你會慢慢進步的,沒想到年紀愈大,你卻跟小孩一樣,愈來愈不懂事——鵜飼教授的這頓牢騷不光只是針對自己方才的診斷,同時也對裡見從病理轉到臨床的整件事提出批判。其實,裡見的心裡也一直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浪大醫學院畢業後就馬上進入病理學研究室的裡見和同期的財前五郎不同,他們那些人是因為病理方面的學位比較好拿,才進入病理學研究室的,可裡見是真的喜歡病理甚於臨床,才選擇了病理學。因此,以財前五郎為首,同期的研究生一旦取得學位就會馬上轉到臨床,只有裡見一人始終留在病理學的領域,整天關在研究室裡,搖動試管、觀看顯微鏡,同時透過細胞和分子的角度,探索人體的奧妙。裡見傾注所有熱情於人類生物學,後來他之所以改變初衷,放棄病理學的研究,改攻臨床醫學,是因為他總是在中庭對面的附屬醫院病房窗邊,看到病患病懨懨的身影。

他們愈來愈消瘦,出現在窗邊的次數也愈來愈少,終於有一天,他再也看不見熟悉的臉孔。看到這些生命正一點一滴消失的病人,裡見的心裡突然湧起一股願望,與其搖動試管,觀察顯微鏡,和奪走人類生命的東西對望,還不如直接碰觸眼前正在受苦、即將死亡的病患身體,藉由診療幫他們保住生命。於是他決定轉攻臨床醫學。當時裡見才三十四歲,已是大家公認的病理學少壯派講師,因此,在第一內科教授鵜飼的延攬下,裡見以講師的身份歸入他的門下,並在第四年成為副教授。

鵜飼是一名典型的臨床醫生,對他而言,讓專攻完全相反領域的裡見當副教授,有助於臨床和病理的結合,使第一內科的陣容更加堅實。事實上,自從裡見來到第一內科後,研究室的成績確實有所提升,研究生的論文發表篇數也增多了。然而,關於病患診療的部分,裡見和鵜飼的想法打一開始就南轅北轍。“醫生對病患而言,就好像神明一樣——”說出這種話的鵜飼和認為“在病患的認知裡,醫生必須是最講求科學的人”的裡見,在面對病人的態度上有著根本的差異。

裡見繼續往前踱步,好像要把苦澀吞下似的嘆了口氣,就在經過眼科前面的時候,他不經意地聽到嬉鬧的笑聲。七、八米之外,財前五郎帶著五、六名年輕的醫局員,一路說說笑笑地往這邊走來。魁梧的強健身軀充滿份量地在走廊移動,神氣的眼睛、豐厚的嘴唇開心地笑著,被雨籠罩的陰暗走廊因為他的出現,好像忽然射入陽光般亮了起來。

裡見不想和財前打照面,他轉過身,回到副教授室,匆匆解決延誤已久的午餐後,馬上著手自己的研究。《利用生物學反應的癌症診斷法》是他這十年來一直在研究的題目。當人類的體內出現癌這種異物的時候,血液裡會產生與其相抗衡的抗體,因此這個方法是從血清學的立場,及早證明發現癌的存在。早在五年前,這個研究即已獲得注重學術報導的《每朝新聞》社頒贈的科學獎,但裡見並不以此為滿足,他希望能研究出更簡單的方法,讓診斷率提高,最好是能在極早期就發現癌症。

研究的過程中必須不斷進行實驗以獲取可靠的資料,此外還得分析、計算不安定的生物反應,可謂困難重重。然而,為了讓這個研究能夠比現在所謂的“早期發現”更早、更準確地發現癌細胞,讓多數的病患能透過早期治療,撿回一條命,裡見還是想辦法從吃緊的研究預算裡攢下錢,購置實驗必備的各式精密化學儀器和分光亮度計;另一方面,他還要照顧協助研究進行的無薪助手,他們的生計也得指望那少得可憐的研究經費。

一想到這些替研究室工作卻無薪水可領的無薪助手,裡見的心情就很沮喪。就連那些大學畢業、已經當過實習醫生的人都一樣,只要想繼續留在國立大學的醫學院作研究,除非等到有薪助手的空缺,否則大家都要做三年甚至四年的白工。這是假託學問之名,行勞力剝削之實,雖然他也知道很不合理,但現實是,國立大學醫學院的研究以及附屬醫院的診療都是建立在這些無薪助手的犧牲之上。裡見自己也曾做過四年的無薪助手,過著苦哈哈的研究生活。除此之外,國立大學的醫學院還是個充滿矛盾的團體,有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規矩,根本不讓人有置喙的餘地,今天的裡見特別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矛盾和苦惱。

有人敲門的聲音,這聲音他聽慣了,正是裡見正在煩惱的無薪助手的其中一人。

“沒關係,進來吧。”

這助手好像一直在樓下的實驗室進行動物實驗的樣子,身上還穿著髒汙的白袍,拿著發紅反應的實驗記錄就來了。

“前幾天,我做了癌反應的實驗,不過,一直沒有出現老師講的那種結果。”說完後,他拿出用兔子做實驗的記錄。

裡見眼光銳利地檢視這些記錄,發現抽取過程中的某個環節沒有做對,此時,不知不覺中窗外天已經黑了。

“抽取的方法好像有一點小問題,這個你明天帶來研究室,我想順便跟大家解釋一下。今天你可以回去了,最近都弄得很晚,我也要回家了……”

裡見開始收拾一整桌散落的資料。

離開醫院,裡見坐上從澱屋橋開往阿倍野的市內電車。提著塞滿研究資料和書籍的大包,任由風鑽進窗戶,吹弄著沒抹油的頭髮,裡見的身軀隨著客滿的電車搖晃,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能忘記研究的事,放鬆地讓眼睛看向窗外。

他在上本町一丁目站下車,往西走約二百米,就看到了法円阪國民住宅。裡見往最東邊的那一棟公寓走去,走上狹窄的階梯,來到四樓,按下右側那一戶的門鈴。

“你回來了——”

妻子三知代開啟了門。一瞬間,她彷佛在檢查什麼似的,盯著裡見的臉看。這是她十年來一直不變的習慣。三知代和裡見一樣,是個話不多的人,從丈夫此時的神色,她可以知道今天的研究順不順利、看診是不是很累。

“你今天看起來好像有點累,怎麼樣?先吃飯好不好?”她若無其事地問道。

不管裡見的表情再怎麼陰暗,她都不會打破沙鍋問到底,這種聰慧三知代是有的。表面看來,是因為她生長在<var>99lib?</var>書香世家,自然知書達禮;不過,最主要的原因是,三知代深知像裡見這樣剛毅木訥、除了學問之外什麼事都不想管的個性,這樣的應對方式應該是最恰當的。對於三知代的這種應對,裡見從來沒有表示過“好”或“不好”。不過,看到裡見能夠專心一致地繼續走研究的路,三知代就知道自己的方式沒有錯。今天也是一樣,裡見看來比平時都累,發現這種情形後她馬上做出判斷,知道他應該不會想要立刻鑽進書房,所以勸他吃了晚飯再說。

“這個嘛,先吃飯好了。”裡見答道。平常當研究和診療進行得很順利的時候,就算他在吃飯的時間回來了,也是一回來就鑽進六迭大的朝南房間,繼續用他的功。

可今天裡見卻將公文包往書房一丟,脫下外套,直接坐到餐桌邊。

“好彥怎麼了?已經吃過飯了嗎?”他問起八歲大的兒子。

“明天好彥學校要舉行野營活動,不過,他好像有點感冒了,所以我讓他早點吃完飯,先上床休息。”

“要是跟我一樣體質虛弱就不好了,吃完飯後我幫他看看。”他往好彥睡著的六迭大房間看去。

沒有好彥的餐桌,是沒有對話的安靜餐桌。三知代忙著舀湯、盛飯,而裡見則默默地接過、吃下。即使如此,餐桌的氣氛並不顯得僵硬、冰冷,那是因為對這兩人而言,這樣的吃飯方式沒什麼好奇怪的。吃完飯後,三知代幫裡見泡了杯熱茶,說道:“名古屋的爸爸寄了封信給你,你要現在看嗎?”

“喔,是爸爸寄來的?真稀奇,我想馬上拜讀。”

裡見的父親很早就亡故了,母親也在他大學畢業的前一年去世,因此他對三知代的父親、現任名古屋大學醫學部長羽田融,抱著有別於一般翁婿的感情,非常敬重。

信是用漂亮的鋼筆字寫的,拆開後,每行約十幾個大字,寫著:

<small>前幾天,我無意中巧遇貴校的鵜飼醫學部長,聽他說你正努力鑽研“利用生物學反應的癌症診斷法”,讓我甚感欣喜。學術上無法建立功業的醫者與駑馬無異,生活上的雜事你儘管交給三知代去辦,請放心專注於自己的學問吧!對於我那不成才的兒子,我也嚴厲訓斥他要多跟你學習,努力從事研究,如果有機會的話,還承望你多教導他。</small>

雖然是封簡短的書信,但從字裡行間卻彷佛看到身為解剖學權威的老醫學家一生精益求精的身影——他連自己唯一的兒子、三知代的弟弟也是拚命督促,以期子承父業,讓他往醫學之路邁進。

“爸爸還是老樣子,這還真像是他寫的信。”

說完後,他想到說出“對病患而言,醫生就好像神一樣”的鵜飼,和終身服膺“研究不輟才稱得上是醫學家”的岳父羽田,這兩個人碰到了,會有什麼話題好講?真是詭異。接著他又想起鵜飼曾跟他說“拜託你也學學財前,趕快長大”,想起財前五郎那意氣風發的樣子……彷佛要忘掉這些不快似的,裡見站了起來,替已經睡著的兒子把脈。

脈搏八十,他伸手觸控他的額頭——不用拿體溫計量也知道,沒有發燒。裡見安心地離開孩子的床邊。

“我去大哥那裡一下。”套了一件毛衣,他走出了家門。

從裡見住的法円阪國民住宅區到大哥的家,約是步行二十分鐘的距離。受過戰火蹂躪的內安堂寺町,盡是亂七八糟搭建的房子,其中某個角落掛著“內科 小兒科 裡見診所”的小招牌,正是裡見唯一的哥哥里見清一開的診所。裡見推開門,進到裡面,玄關處有一雙胡亂擺放的拖鞋,看來有病患來看診了。裡見安靜地坐到候診室的角落,不過,由於診所狹小,診療室和外面只隔著一片玻璃門,所以,裡面在做什麼都聽得一清二楚。

“嗯,你是感冒了,我開阿司匹林給你回去吃。”這是哥哥的聲音。

“阿司匹林?只有阿司匹林嗎?醫生,是否打個針、多吃點藥會快一點好?”

這是一個年輕男性的聲音。

“不,雖然感冒的症狀很多,但你只是單純的感冒,只要吃阿司匹林就好了。”

“可是,醫生,反正我有醫保,又不用擔心診療費的問題,你打個針或是多開點藥給我吃,我會比較放心。”病患不太滿意地要求道。

“我不管你有沒有醫保,反正不需要吃的藥,我就會跟你說不需要。如果你不滿意的話,可以到其他診所去看,只要你有保險,他們就會幫你做不必要的診療,就算你得的是感冒,也會開腸胃藥給你,以求增加點數。像你們這樣的病患和醫生,對那些真正需要醫保的病人而言,是很不公平的!”帶著怒意的聲音敲打著裡見的耳朵,真的很像安於清貧、固守節操的兄長會講的話。對哥哥而言,這種個性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病患好像正慌張地穿著衣服,不久,哭喪著臉的男子走了出來。

“修二,你可以進來了。”

大概是護士幫他通報了,哥哥從診療室裡喚他進去。八迭大的房間鋪著木板,哥哥面對邊角已經磨平的診療臺和破舊的書桌坐著。

“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急事?正好現在沒有病人,我們就在這裡談吧。”說完後,他把護士支開,請她去調劑室。

清一與裡見相差十三歲,雖然才剛過五十五,卻已華髮叢生。看到哥哥歷盡風霜、剛中帶柔的堅毅臉孔,裡見不由得心情一振,有沒有說出今天在門診時發生的令人不快的事,已經不再重要了。

“沒有,沒什麼特別的事……”他含糊不清地回答。

“不是這樣吧?肯定有什麼事,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清一的語氣含著父親般的寵溺。

當下,裡見不再逞強:“嗯,有件令人討厭的事……”他把今天自己和鵜飼教授之間的不愉快說給哥哥聽。

哥哥清一不動聲色,輕輕點著白髮斑斑的頭用心聽著,聽完後,他說:“你還是像以前一樣不得要領哪!當時你應該不要講得那麼直接,可以婉轉一點,想辦法引導他認同你的看法。如果真是你診斷錯了,那要怎麼辦?事態不就嚴重了?”

“可是,如果真像我想的是胰臟癌,那可是一刻都拖不得的事。如果今天換成是哥哥你的話,你一定也會跟我一樣,不,恐怕你會說得更直接吧?畢竟你自己……”

你自己還不是已經做到國立洛北大學第二內科的講師,就因為和主任教授意見不合,讓人故意找碴兒給攆出了大學——他硬是把到嘴的話給吞了下去。

“我們兩兄弟犯不著一起吃醫學界的冷飯吧?要吃冷飯,我一個人就夠了。”哥哥笑著把話帶過。然而,在裡見的心裡,“醫學界冷飯”這個名詞所蘊含的封建惡勢力,讓他感到不寒而慄。

週一的門診特別混亂。診療時間明明訂在九點,但八點一到,走廊就已經擠滿了病患,還沒到九點呢,已經有人沒有位子可坐,於是便蹲到了地板上。

裡見提著永遠鼓脹的大包,進入二樓的副教授室。他馬上打了個電話到門診部。

“我是裡見,有一個叫做小西菊的病患,她的血清澱粉酶檢查和胃鏡檢查報告應該出來了,你幫我查一下有沒有。”

年輕的護士應了聲“好”,電話那頭傳來快速翻閱病歷的聲音。

“胃鏡的檢查結果已經出來了,可是血清的報告還沒有送來我們這邊。要我馬上去檢驗室問問看嗎?”

“沒關係,我到門診之前,先去檢驗室一下好了。”

裡見穿好看診的白袍,快速往樓下走去。小西菊今天會來,不知她的血清檢查和胃鏡檢查有什麼結果?他走下通往地下中央檢驗室的陰暗樓梯,一股潮溼的黴味瀰漫在走道,天花板和牆壁上還有幾根鋼管從水泥縫中裸露出來。外面春陽普照,光明燦爛,中央檢驗室所在的地底卻不見天日,宛如地窖般的陰森,只有日光燈射出刺眼的青白光芒。

“嘎吱”一聲,裡見開啟檢驗室的門。開放式的水泥平臺上,採集血液的採血管排成一列,在它們的正中央擺著圓筒形的離心沉澱器,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躥入鼻腔。檢驗員拿著盛裝血液的玻璃管,站在離心沉澱器前,將血液連同試管放入離心器裡,蓋上沉重的蓋子,按下電源開關。瞬間,機器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以一分鐘三千次的轉速旋轉著。不一會兒,從離心器中央伸出的試管裡,有像水一樣澄淨的東西浮了上來,那就是分解後的血清。要等到血液中的固體成分往下沉澱,上面的部分完全透明為止,整個作業才算完成。裡見等著司空見慣的操作結束,才出聲問道:“四天前接受檢查的第一內科病患小西菊的血清報告,好像還沒有送去門診那邊,可以幫我查一下嗎?”

檢驗員露出不太耐煩的臉色,不過,一抬頭看到來人是第一內科的裡見副教授,他馬上說道:“這就怪了,應該早就送去了……”

他開始翻閱從各科收集過來的檢驗報告。於此同時,其他四、五名檢驗員依舊搖著採血管,一刻也不停地工作著。

“啊,在這裡!真對不起,星期天的時候不小心放錯了,檢驗已經做好了,卻忘了把報告送回去。”他抽出小西菊的檢驗報告,交給裡見。

血清澱粉酶值,二百五十六。

正常的數值在六十四至一百二十八之間,這個資料偏高了,很有可能是慢性胰臟炎,不過,在觸診的時候,又發現確實有硬硬的東西……裡見在心裡琢磨著,他拿了檢驗報告,急急離開檢驗室,往門診部走去。

一進到診療室,其他負責門診的醫師已經開始看診了。裡見令手邊沒事的年輕醫局員將小西菊的病歷、胃鏡片子以及檢驗報告拿到他的桌上來。

附有照片的檢驗報告上寫著“胃黏膜正常”的檢驗結果,但是,裡見還是把分十二個角度攝得的胃內部片子放到桌面的放大透視器上,重新審查了一遍。胃的前壁、後壁、小彎、胃角……按照順序,他將十二張片子從頭到尾端詳了一遍,不放過任何一個小細節。由於片子是彩色的,根據形狀和顏色的變化就可以診斷胃壁是否異常,不過,他看不出有腫瘍<span class="" data-note="醫學的腫瘍,就是一般人所說的腫瘤,惡性的腫瘤則為癌。"></span>、筍狀突起或潰瘍的現象。

“醫生,這份病歷的病患小西菊已經來很久了,我請她先進來好嗎?”護士善解人意地說道。

“好,先請她進來。”

病患小西菊進入了診療室,她的臉色暗沉、面板乾燥。

“醫生,檢驗的結果怎麼樣了?”

“呀,這個等一下再說,我先再做一次診察……”

“啊?再做一次……”小話菊明顯露出不滿的神色。

裡見讓她把衣服脫了,仰臥在診療臺上。他用手指觸控病患的上腹部,慎重地施以觸診。在心窩部和肚臍之間果然有一塊隆起的東西,不過,沒有移動的跡象。

根據血清檢驗的資料,可以確定她的胰臟並沒有壞死,可照了胃鏡,也沒有發現鵜飼教授所說的胃癌,到底這個腫塊是什麼東西呢?目前想到的可能性在胰臟腫瘤、後腹膜腫瘤、大網、小網腫瘤、結腸癌、腸間膜腫瘤。不過,結腸癌、腸間膜腫瘤通常都會移動,經由觸診,又完全沒有移動的跡象。此外,如果是結腸癌的話,還會伴隨便秘或下痢的症狀,這些病患也都沒有。X光線的檢查也找不到結腸癌、腸間膜腫瘤、或是大網、小網腫瘤的特徵。照這種情形看來,根據他的判斷,很有可能是胰臟腫瘤或是初期的胰臟癌。

“醫生,知道是什麼病了嗎?”病患仰臥在診療臺上,由下往上看向裡見的臉。

裡見默不作聲,拿起筆在病歷表上寫下:

<small> Pankreas Krebs Probe Laparotomie<span class="" data-note="疑似胰臟癌,開刀檢查。"></span></small>

這意味著,病患應儘早入院,接受開刀檢查,以儘早確診。

“醫生,到底是什麼病?”病患挺起身體,看著病歷表上寫的德語。

“可以確定胰臟有問題,不過,還不清楚是什麼東西,所以你必須馬上辦理入院手續,接受外科的開刀檢查,這樣就可以得到準確無誤的結果。”

“什麼!入院?開刀……”病患的臉一陣慘白。

“醫生,我這一陣子做了好多檢查。把那個叫做胃內視鏡的東西吞到肚子裡。已經讓我生不如死了,如今要我住院開刀,卻連是什麼病都不知道,這未免太過份了……”

她的情緒激動,聲音都發抖了,但裡見還是靜靜地看著她說道:“根據你的症狀,不這麼做就弄不明白,這種情形也是有的。我這邊也會盡快幫你安排病房,等一下你就到正門旁邊的病房組,辦理入院申請的手續。”

裡見徑自從座位上站起,打了個電話到病房組。

“什麼?全部滿了!這我知道,可是,這名病患需要優先處理,況且我也親自打電話來拜託了。詳細的情況我等一下會解釋清楚,無論如何,請你們務必挪出病房。”

裡見掛上聽筒後,已經穿好衣服、聽到方才那段對話的小西菊說道:“醫生,我的病嚴重到就算沒有床位也要想辦法擠進去住的程度嗎?如果真是那麼嚴重的話,趁早診斷、趁早治療是比較好——可是,萬一是癌症的話……”說著說著,她的臉已經扭曲變形了。

“哪裡,只是因為無法確診,所以才要把肚子剖開來檢查。”

“非要剖開肚子才能確診的話,那我也不用大老遠地……”

那我也不用大老遠地跑來大學醫院,直接在住家附近的診所看就好了——她望向裡見的視線正如此訴說著。

“不管怎麼說,在這裡做開刀檢查,對你而言是絕對必要的,等上午的門診一結束,我就去想辦法幫你挪出病房,你現在就到病房組去,把家裡的電話、住址登記清楚,讓我們隨時都可以聯絡到你。”說完後,他請下一位病患進來。

上午的診察一結束,裡見馬上往三樓的外科辦公室走去。

正好是換班吃午餐的時間吧?空蕩蕩的辦公室裡,只剩下兩、三名護士。有了!他看到護士長厚實的背影了。

裡見安靜地把玻璃門推開,進到裡面。

“護士長,我們有一個病患要轉到外科來動手術,想請你幫我安排一個床位……”

護士長瞇起眼睛,瞥了裡見一眼:“不好意思,床位全滿了,沒有病床,剛剛樓下的病房組已經來問過了。”她愛理不理地答道。

表面上看來,病房是由醫務課的住院組根據病房分配表,按照病患病情的輕重和申請順序的先後來排定的——這是正規的運作情形,可是,實際上,各科年滿四十的資深護士長握有排程實權,因此她們說的話比一般醫局員、沒勢力的講師、副教授等要有份量多了。所以,精通人情世故的醫局員平日就會跟各科的護士長打點好關係,萬一有什麼需要,就很快能得到通融。不過,裡見一向缺乏這方面的天分,他總是事到臨頭了才來拜託人家,也難怪會被拒絕了。

“可是,這是需要儘快處理的胰臟開刀檢查,不管怎麼樣,希望你能儘量配合,我知道外科都會額外保留緊急床位,就請你把它挪出來。”

“緊急床位?啊,那個嘛,那個是外科為了處理由救護車送來的車禍傷員或盲腸炎病患而設的應急床位,從內科轉來外科的病患是不能使用的。”護士長細小的眼睛閃著不懷好意的光芒。

“這我知道,可是,如果有空床的話,可不可以先借給我?我相信這樣的安排應該難不倒你。”他乾脆單刀直入地明說了。

“哎喲,哪有這回事?我們和醫生不同,再怎麼資深,也只不過是管理護士的監工!呵呵!”

一陣令人不悅的陰險笑聲鑽進裡見的耳朵。那笑聲擺明了,對於和自己科無關的人,特別是沒前途、沒勢力的副教授,她打心底地瞧不起。

“是嗎?那好,我不拜託你了,我自己想辦法。”裡見快快地離開了辦公室。

下了階梯,他來到位於一樓的第一外科門診室,朝裡面窺探。上午的門診好像已經結束了,他在四、五名門診醫生和年輕醫局員裡,找到財前五郎捲起白袍袖管的高大身影。

“財前……”他從背後叫住他。

“這不是裡見嗎?怎麼了?”

“嗯,我有件事想要拜託你。”裡見鄭重地說道。

“喔?拜託我?到底是什麼事?”

“這……我們到餐廳再講,請你跟我聊一下。”

裡見和財前一同來到員工餐廳。餐廳的空間逼仄,採亮度不佳,不過,幸好窗邊有位子。

財前一坐下來就說:“好久沒有跟你一起吃飯了,本來我們在病理學研究室的時候,就很少有機會聊天。對了,你說有事要拜託我,是什麼事?”

“老實說,是有關外科病房的事……”裡見把今天發生的一切及病患疑似胰臟癌的事說了,拜託財前代為安排病房。

“什麼嘛,原來是為了病房,這根本就不成問題。我和你不一樣,平常就把各科病房的護士長打點得好好的,就算我們科真的挪不出床位了,去耳鼻喉科、眼科等這種床位流動率高的科借,肯定也借得到。”

裡見束手無策的事,財前竟然一句話就搞定了。

“不過,重點是那個開刀檢查,你打算讓我來做吧?”他理所當然地說道。

裡見只想到無論如何要把病床弄到手,至於刀由誰來開,他還沒有想那麼遠。

不過,話說回來,財前五郎雖然在個性上和自己完全不一樣,可他確實是最佳人選。切開檢查後,一旦確認是胰臟癌的話,恐怕除了財前以外,也找不到其他人能勝任難度這麼高的手術。

“唔,那個嘛,恐怕也只能由你來做了。”

“什麼嘛,剛剛還來拜託我安排病房,現在卻回答得這麼不情不願。算了,不跟你計較。話說回來,如果開刀檢查後,發現那個腫塊真的是你所說的胰臟癌,那病患可是賺到了,而我也賺到了,畢竟胰臟癌的手術很難碰到。”財前的語氣好像發現了難得一見的寶物。

“對了,一開始是誰診斷說是胃癌的?”

一時間,裡見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不過——“事實上,是我們的鵜飼教授。”他不避諱地直說了。

“什麼?是鵜飼教授……”財前面露為難之色,“真是不妙,我不知道有這麼一段典故,這下可不好收尾了。”

“怎麼會呢?我們的鵜飼教授和你又不同科,根本就沒有影響不是嗎?更何況,你剛剛自己才說了,萬一是胰臟癌的話,這將是難得一見的手術,希望無論如何都能由你來操刀。身為外科醫生的你不是還躍躍欲試、充滿幹勁的嗎?”

“話是這樣說沒錯啦……”財前還是猶豫不決的樣子。

“財前,莫非你顧忌我們教授是醫學部長,掛念著自己的前途,所以才猶豫要不要做這檢查手術嗎?”裡見不知是打哪兒來的義憤,語氣十分嚴峻。

“我才沒有那麼膽小怕事呢!只是,事後如果引發爭議,不光是你們教授,連我們教授都會說話的。待在大學醫院這種地方,有很多不為人知的辛酸啊。”

“瞧你說的,就算真有什麼麻煩,也因為是在我們科發生的,全由我一人承擔。不說別的,在診斷的正確性上,即使是教授也難免會有失誤的時候。身為醫生,不管怎麼樣,都要竭盡心力守護病患的生命,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他向財前逼問道。

“好,我知道了,讓病患馬上住院,我來開刀。不過,在手術結束、結果尚未出來之前,你可不要跟鵜飼教授報告說是我開的刀。”

“為什麼?”

“不為什麼,總之,請你這麼做,這樣我開起刀來比較沒有壓力……”

“是嗎?就這麼辦吧!反正,我也想借這次的開刀檢查驗證自己的內科診斷是否正確。”

說完後,兩人開始吃起早就送來、已經冷掉的咖哩飯,而方才財前五郎在意鵜飼教授的曖昧態度,讓裡見的心裡泛起一陣疙瘩。

室溫保持在二十度至二十三度的空曠手術室裡,只有身穿手術衣的五名醫生和三名護士彷佛白色魅影般無聲地移動著。讓無影燈照得澈亮的手術檯上,身覆蓋布、正在接受手術的病患仰臥著。她的腹膜已經被開啟了,在人工呼吸器的輔助下,肝臟和胃正安靜地上下起伏。在胃的後面,橫陳著有問題的胰臟。第一助手看準時機用筋鉤將胃撥開,財前仔細觸控著後腹膜,眼睛發出搜尋獵物的銳利光芒。他將右手指往黃色的胰臟按去,忽然在體部<span class="" data-note="胰臟依前後順序,分為頭、體、尾三部。"></span>摸到蠶豆大小的腫瘤。

“迅速進行切片!”話剛講完,他馬上將手術刀往腫瘤的部分插去,切下五厘米見方的組織,交給第二助手,在手術中施行癌的冷凍切片檢查。助手馬上進入隔壁的檢驗室,不到五分鐘——“果然是癌!”助手以興奮的語氣向財前報告。

“好,立刻進行胰臟尾部的切除手術!”財前的聲音直達天花板。他面向二樓觀摩室的玻璃窗,用左手比了個手勢。裡見正守在那裡,等著知道自己的診斷結果正不正確。

瞬間,異常的緊張感瀰漫整間手術室,單純的開刀檢查一下子變成了胰臟癌手術。因為事先料到可能是胰臟癌,所以連胰臟鉗子都準備好了,能夠馬上變更手術,如果事先沒準備的話,這時肯定是手忙腳亂。

“這是罕見的胰臟癌手術!周圍有大動脈和大靜脈的干擾,非常困難,大家要特別慎重!”

財前無比謹慎地拿起手術刀,穿過無數血管組成的“叢林”,將血管周圍的組織剝離,迅速將血管兩頭夾住,移至胰臟的首部,交由第二助手用粗絲線綁在一起。

“要正式切除了!”吆喝一聲後,財前以紗布裹住左手的兩根手指,用指頭按住胰體部,操著無比鋒利的手術刀,一口氣將腫瘤切下。財前的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

切除結束後,他用細頭尖刀把淋巴腺也感染到的部分,一刀一刀地仔細刮除,將擴散的癌細胞完全清除乾淨,接著把胃擺回原來的位置,讓腹腔的其他內臟也歸回原位,剩下的就只是把切開的腹部縫合了。財前嫻熟快速地進行著手上的作業,同時,在他的心裡不由得對裡見興起佩服之情。初期的胰臟癌,給十個內科醫生看,就會有十個看不出來。這種不靠外科開刀檢查就幾乎察覺不到的病,竟然讓裡見藉由內科診察給揪了出來——只有長年鑽研病理、有深厚基礎的醫者才能做出如此卓越的診斷。

腹壁的表膜縫合後,財前利落地將縫線剪斷,此時他的額頭已經浮上一層薄薄的汗水,其他四名助手更是汗如雨下。單純的開刀檢查臨時變成手術,而且還是生平第一次碰到的胰臟癌手術,事出突然的緊張加上手術的高困難度,讓身為助手的他們感到精疲力竭。

“怎樣?你們今天累壞了吧?不過,身為一名外科醫生,如果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那可不行,知道了嗎?”

說完後,財前讓護士幫忙脫下手術衣和橡膠手套。用消毒藥水洗好手後,他馬上走出手術室,來到裡見等候的二樓觀摩室。

“如你所見,你的診斷是正確的,能做到如此精準還真是了不起。”財前無比佩服地說道。

“哪裡,診斷的基礎就是檢查,我只是重視它,一旦對資料產生懷疑,就反覆查驗,直到找出原因為止。只要能這樣做,相信誰都能做出正確的診斷。”

“不,這種事知易行難,沒幾個人做得到。全憑你長年鑽研病理、做學問的功夫紮實才有辦法,你是位了不起的內科醫生。”財前面有倦容地叼著香菸。

“哪裡,你才真是了不起,果然名不虛傳。能把胰臟癌手術做得這麼快、這麼完美的,恐怕除了你之外,就沒有別人了吧?話說回來,這麼難得的機會,為什麼不讓更多的醫局員來見習呢?”裡見遺憾地說道。

“呀,我是想說開刀檢查後,也有可能不是胰臟癌,所以就沒跟不相關的人提起。”

嘴巴上這麼講,但財前真正的想法卻是,為了避免驚動到鵜飼教授,他打算從頭到尾都打著開刀檢查的幌子。

“是嗎?好可惜,胰臟癌在醫界素有癌症的‘西藏珠峰’之稱,一直是未被開發的領域,真的好可惜喔。”裡見顯得十分扼腕。

財前將叼著的香菸丟進菸灰缸裡:“怎麼樣?我們很久沒去喝一杯了,要不要舉杯共祝彼此的本事高強啊?”

財前比出乾杯的手勢,剛剛他才將侵害人體的東西打垮,救回病患的一條命,現在他的眼裡正燃燒著身為醫者的單純喜悅。

看見這樣的財前,裡見露出溫和的神情:“可是,我研究室裡還有動物實驗在做,接下來的三個小時,我必須全程盯著。不好意思,今天就失敬了,改天我一定奉陪。”

“是嗎?這種實驗一旦做了,就不能中途停下來。那好,我就不勉強了。”說著說著,他好像突然想起似的,“你們鵜飼教授人呢?”財前不露痕跡地問道。

“教授說上午看完診,趁著今天沒課,他要去辦點雜事,順便逛逛畫展,他留下心齋橋畫廊的聯絡電話就出門了。”

“哎?看不出來鵜飼教授竟然對畫有興趣?”

“啊,這方面的事我不是很清楚,那,我先失陪了。”說完後,裡見一邊看著手錶,一邊匆忙地加快腳步往研究室的方向走去。

計程車停在心齋橋畫廊的前面,財前下了車卻沒有馬上進去,反倒透過正面的玻璃大門,窺探裡面的情形。入口豎著“染井青兒旅歐作品展”的立式廣告牌。染井青兒乃鼎鼎有名的西洋畫大師,連財前都曉得這號人物。

財前輕輕推開玻璃門,進入裡面。以黑色天鵝絨為底襯的牆壁上掛著許多畫作,不過,財前並沒有看畫,反倒環顧起站在畫前的人影。兩室打通、約三十坪大小的空間內,有十五、六個人影,每個人影都各自佇立在一幅畫前,悠閒地細細欣賞。財前一一盯著每個人影看,尋找自己熟識的臉孔,就在他把目光投向第二間房的後面時,他的視線停住了。

找到了,鵜飼醫學部長的粉紅側臉和花白頭髮。財前沒有馬上靠過去,暫時停留在原地,觀察著鵜飼的樣子。鵜飼沒有發現財前的存在,他興奮地面露紅暈,巡覽著牆上的畫作。走走停停,最後他在第二間房最左邊的那幅畫前駐足,仔細端詳了起來。

財前刻意不發出腳步聲地繞到他的身後。

“鵜飼教授,您在欣賞畫嗎?”他很有禮貌地問道。

鵜飼嚇了一跳,回過頭說:“哎呀,我還想說是誰呢?這不是財前嗎?你這個大忙人竟然會在畫廊出現,真是難得啊。”

“教授您才難得呢!我聽說您忙得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

“哪裡,哪裡,真正忙的人是你,不但要馬不停蹄地工作,還要在媒體面前好好表現,真是好不辛苦呢!對了,今天沒有手術嗎?”

財前驚得一時語塞,不過,看鵜飼的樣子好像什麼都還不知道,那好,他就裝傻到底,絕口不提手術的事。

“連教授您都這麼說,好像我多愛出風頭似的,我真是困擾極了,大家都誤會我了。”

“誤會?”鵜飼一邊看畫,一邊反問。

“嗯,像我這樣的人總是容易引起別人的誤會……哎呀,我幹嗎講這麼無聊的事。”他故意曖昧不清地不把話講完,誠惶誠恐地趕緊切換話題,“話說回來,鵜飼教授喜歡染井大師的畫嗎?”

“談不上什麼喜歡不喜歡的,這家畫廊的老闆是我的病患,因為有這層關係,他經常寄邀請函給我,還跟我說買畫是一種投資,趁便宜的時候買下來,以後就會有賺頭,剛剛他還拉著我極力鼓吹,也不想想光憑國立大學教授的死薪水,怎買得起一流畫家的畫作?所以,我只是純欣賞。你別看它小小一幅,一號就要八萬塊呢!我是不懂為什麼這麼貴啦,哈哈哈!”鵜飼以洪亮的聲音豪氣地笑道。

“不好意思,我先失陪了,我還有其他地方要去,你就好好地欣賞吧!”話才講完,鵜飼已經往大門走去。

被撇下的財前,走到剛剛令鵜飼佇足的那幅畫前。畫的是巴黎聖母院,畫風有點抽象,褐色的油彩厚實地塗滿畫布。財前站在畫前良久,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

下一刻,他竟向站在房間角落的店員說道:“喂,我想買這幅畫……”

店員呆若木雞地望著這位面孔很陌生的客人:“是,我馬上請我們老闆過來,請您稍等一下。”他往辦公室的方向溜去。

不一會兒,一個五短身材的男人出現了,他一面搓著手,一面走向財前。

“我就是老闆,承蒙您的惠顧。哎?就是這幅嗎?您真是慧眼獨具啊!這幅畫是這裡所有展示的作品中最優秀的……”他以畫商特有的謙卑恭謹應對著。

“多少錢呢?”

“啊,染井大師的畫每跳一號就是八萬塊,這是市場公定的價格,不過,看我們談得怎樣,我再想辦法給您打個折。來,請到裡面坐。”他領著財前走進擺著沙發的接待室。

“您看這樣好不好?跳一號八萬,三號就是二十四萬,我給您打個九五折,所以是二十二萬八千元……”

財前不假辭色地回道:“只能打九五折嗎?二十萬怎麼樣?”

“二十萬,這可難倒我了,減一成都還要二十一萬六千,二十萬未免……”畫商用力地搖著頭。

“如果二十萬可以的話,我馬上付現,就送到剛剛來看畫展的鵜飼教授家裡。”

“咦?鵜飼教授的家裡……這樣,我就不能說不行了。希望下次您再來光顧小店的生意,二十萬成交了。”他拍了下手,表示達成協議。

財前從右手提著的公文包裡拿出信封袋,二話不說地抽出十張面額一萬的紙鈔,“今天,我身上只有帶這麼多,就當做是訂金,剩下的一半,我明天會付清。請你在這張畫的旁邊貼上‘已售出’的條子。”說完後,他不留自己的名字和位於夙川的住家地址,反倒報上堂島財前婦產科診所的名號和住址。

“這不是,這不是堂島的財前婦產科嗎?我早就久仰大名,今後還望您能多加關照……鵜飼教授那邊,一等明天的展覽結束,我就馬上幫您送去。”畫商突然猛拍起馬屁。

“那,有勞了!”財前傲慢地說道,慢慢從座位站起。

走出畫廊,他找到賣香菸的雜貨店,到那裡打了個公共電話。

“請幫我接三十一號房。”等了好一陣子,終於——“哪一位?”慶子的聲音傳來。

“是我,怎麼回事?這麼久才來接電話?”他不太高興地質問。

“五郎,你真任性,總是臨時臨了地找人家。再晚一點,我就不在公寓,到店裡上班去了,這還是管理公寓的老太太追上前來,說有我的電話,我才來接的。”

“好啦,對不起。你還要去店裡嗎?”

“我無所謂,全聽五郎的。”

“那今天休假一天,在家裡等我。”說完後,財前“鏘”一聲結束通話電話。

爬上公寓的樓梯,來到慶子的房前,財前一如平常地壓低聲音:“是我!”

門從裡面開啟了,慶子身上還穿著上班的服裝:“怎麼了?你這麼莽莽撞撞地跑來,是有什麼急事嗎?”

“沒什麼事,我只是想睡上一覺。”說完後,他將公文包往門口一丟,越過重重障礙,鑽進慶子的臥室,直接就往床上大大咧咧地躺去。

“只是想睡覺的話,你回家好好睡不就行了?”慶子刻薄地說道。

“我想來這裡睡嘛。”財前維持仰躺的姿勢,扯下領帶,解開襯衫的鈕釦。

“你一定有事,到底是什麼事?”

財前精悍的雙眼看來好像有沉澱物似的,濁濁的卻綻出異樣的光彩,緊繃的兩頰肌肉好像長面皰似的浮出一層油脂。慶子很清楚,通常這種現象出現時,表示他雖累到了極點,心情卻無比亢奮。

“今天有困難的手術,你順利把它完成了?”

“答對了,正是如此。原本只是剖開肚子做切片檢查,沒想到竟然是胰臟癌,今天的手術真是完美極了!”他直接跳過裡見那段,一臉陶醉地說道。

“是嗎?如果是胰臟癌的手術,會興奮也是理所當然的。胰臟癌和肝癌,兩者並稱為癌中之癌,是所有癌症中最棘手的。更何況,本來的開刀檢查臨時改成了手術,我光聽都捏了把冷汗呢!”

慶子很清楚,醫生很少有機會能做到胰臟癌手術<span class="" data-note="最主要的原因是胰臟癌的初期症狀十分不明顯,通常發現時都已過了能夠接受手術治療的時機,是一種死亡率非常高的癌症。"></span>,而且這種手術的難度非常高。

“你是想這種興奮說給你太太聽,她也不懂,所以才來找我當聽眾是吧?”

“不光只是這樣,今天我打出了實彈射擊的第一顆子彈。”財前吊人胃口地說道。

“實彈射擊……”慶子露出訝異的表情,坐到了床上,財前從後頭環住她的腰。

“競選活動終於要開始了,就是下屆教授的選舉,我用前陣子跟岳父募來的‘軍備採購費’,射出了第一顆子彈。”

“那第一顆子彈打向了誰?”

“鵜飼教授。”

“哎,你竟然打向鵜飼教授,那個醫學部長……”慶子怔怔地俯視財前的臉,“笨蛋,竟然先對最難應付的人出手,他應該留在最後面才對——你啊,工作能力很強,就是太單純、沉不住氣。”話中已有責備的意思。

“這次的輸贏靠的全是運氣,依照慣例,他應該是最後才來對付,不過,如果有適當的時機,先把他搞定不是也很有意思嗎?總而言之,就算你打算留到最後才全心對付,但沒有適當的時機,還是搞不定他。說到時機這種東西,今天的時機可妙了。”

“咦?有這麼妙的時機?到底是什麼?”慶子的眼中露出明顯的興味。

“這方面的事,我就不便透露了,就算對慶子也不能講。怎麼說呢?能不能成功都還不曉得呢,只是試射的階段。”

他露出厚臉皮的笑容,大大翻了個身:“怎麼樣?好久沒做了,可以吧?”

他把手伸到慶子背後,“唧”地把拉鍊拉開。連身洋裝的後面開了個洞,露出裡頭豐腴的肌膚,財前一把摟住慶子的嬌軀。

慶子讓財前多毛的手臂抱著,說道:“每次只要大手術做完,你就會想做愛,就會跑來找我。我和五郎之間,好像只有性……”

“或許是這樣,這樣不好嗎?”沙啞的聲音問道。

“這樣很好,我也喜歡和完成手術後變身為野獸的五郎做愛。”

說完後,慶子讓自己沉溺於財前的肉體誘惑裡。

在階梯教室進行的臨床課程,浪速大學醫學院三年級學生正穿著白袍,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下午三點才開始的課,卻因為授課者是財前副教授的關係,幾乎所有學生十分鐘前就坐定了。他們抽著煙,等著上課。

“喂,今天的課真是賺到了!”坐在前排的某位學生對鄰座的同學說道。

“就是說啊,原本東教授要上的癌症臨床講座,由財前副教授代講,比起東教授那快發黴、老掉牙的教學方法,財前副教授的授課方式要生動、有趣多了,怎麼說人家都是這方面的高手嘛!請東桑<span class="" data-note="即“東先生”"></span>儘管去出差,乾脆把課停掉算了。”他嘲諷地說道。

“喂,你說這種話,小心被列入黑名單!畢業分配的時候,沒有地方可去,看你哭不哭?大學醫院的職務分配可全捏在教授的手裡喔。”

“說到職務分配我就晦氣,教授老大連旗下地方大學的人事都遙控得到,不過,我無所謂,我有個有錢老爸,回家自己開業就是了。去他的遙控,根本是個屁!”

話一講完,周圍湧起一陣鬨堂的笑聲。

“是啊,是啊,去他的遙控!分配的事等到大四再來傷腦筋,現在的我們只要關心麻將和酒就行了。”

“也只有現在還能聊這種生龍活虎的事了。”

吃吃竊笑的聲音此起彼落,到後來又變成一片鬨笑。

上課的時間一到,兩名助手立刻走入教室。課堂中的雜務,譬如開關幻燈機、調整螢幕的位置、擦黑板等,全由他們負責。學生們繼續聊天,抽著煙。不一會兒,走廊傳來腳步聲,財前走了進來,談話聲戛然而止,大夥兒忙不迭地在桌下捻熄香菸,一齊起立迎接。

財前什麼教科書也沒帶,兩手一徑插在白袍口袋裡,輕輕點了個頭,跨上講臺,環顧著所有學生。

“今天的臨床課程講的是食道癌。”

他面向黑板,拿起粉筆簡單地將食道癌病患的病歷:既往病史、主訴、目前病況、檢查記錄等逐條寫下,接著他向助手下達指令:“X光片!”

X光片已經擺好,貼著放大透視器。財前指著頸部食道和胸部食道之間鋇劑無法顯影的部分說道:“像這樣,在胸部食道的上段發現反白的陰影,就可以確定是胸部食道癌。在食道癌裡,又以這種上段和中段的手術最為困難,直到最近都還是公認死亡率最高的手術,目前的死亡率也還有三成左右。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將食道的癌組織切除後,必須在胸腔內進行食道與胃,或食道與空腸的吻合手術,再加上食道癌的病患多為六十歲以上的高齡者,由於長期的食道窄化,他們的食物攝取本就不足,身體的狀況通常很差。我自己也是累積多年的研究和經驗,才精熟胸壁前食道·胃吻合手術,降低了病患的死亡率。”

財前首先指出上、中段食道癌的死亡率有多高,接著開始講述個人的研究心得。

“請病患進來。”

年過六十的男病患坐著輪椅、由護士推著進入教室。在護士的攙扶下,他移坐到講臺前的椅子上。

財前面向病患,恭謹地致意:“謝謝您還特地為了我的課請假出來。”

“這位先生就是剛才我所說的食道癌病患,剛動過手術。”

說完開場白後,財前開始向病患提出問題。

“請問您在手術前有什麼症狀?覺得哪裡最不舒服?”

“大概是半年前開始,出現吞嚥困難的情形,總覺得喉嚨裡卡著什麼東西。”

“身體愈來愈瘦嗎?”

“是啊,我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啊!我想起來了,那陣子我總是全身無力、提不起勁。”

“尤其是當食物透過食道的時候,會冒出很多唾液,很不舒服嗎?”

“是的,就是這樣。到後來我一吃就吐,連水都喝不太下。”

“可以請你把上衣脫掉嗎?”

護士繞到病患身後,利落地幫他把上衣脫掉。從病患的脖子直通到胃,垂掛著一條橡膠管子。看到這幅異象的學生們全都面面相覷。

“我在頸部造個食道瘻(洞),又在胃部造個胃瘻,這條就是連線兩者的橡膠管,目前病患就由這條管子攝取食物。”說明後,財前再度轉向病患,“現在能順利進食了嗎?”

“是的,一開始還會有點嗆到,不過,兩、三天就習慣了,現在連稀飯都能吃了,這全是醫生您的功勞……”病患向財前低下了頭。

“那麼,就請你用杯子試著喝牛奶。”

護士拿起早就準備好的牛奶倒在杯子裡。病患接過杯子,彷佛喝酒似的仰起脖子,津津有味地把牛奶喝乾了。那一瞬間,連線脖子和腹部的橡膠管裡好像有牛奶透過,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

“怎麼樣?能順利喝下嗎?”

病患大大地點了個頭。

“那麼,可以請病患回去了。勞駕您特地跑一趟,請多保重。”

財前向病患點了個頭,目送坐著輪椅的病患離開了教室,“接著,放幻燈片。”

他向兩名助手下達指令。

螢幕從黑板上方滑下,窗戶拉起遮光的簾幕,播放的是財前本人正在執行食道癌手術的幻燈片。

財前一面指著一張張幻燈片,一面說道:“正如我剛才說明的,上段食道癌手術的死亡率極高,為了讓手術儘可能在安全的情況下進行,我特地將手術的施行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切開腹部,製作胃瘻,強制性地補充食物,讓病患恢復體力;第二階段,進行胸部切開手術,將癌細胞全部取出,在頸部造一食道瘻,如同剛剛那名病患,用橡膠管連線食道和胃,嘗試由口來攝取食物。這樣過了半年乃至一年,等待病患的身體狀況轉好,確定癌症沒有復發的跡象後,再施以食道和胃的吻合手術。然而,在進行這項吻合手術的時候,很容易發生縫合不全的情形,一旦有這種情形發生,可能會併發膿胸<span class="" data-note="因肺部感染、肺部手術切除、外科術後、胸部外傷等因素造成的肋膜腔積膿病症。"></span>等危急的症狀,致使病患迴天乏力,一命嗚呼。如果操刀的人會讓縫合不全的情形發生,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動刀,這樣病患還比較長壽,所以,要施行這個吻合手術,必須要有相當的功力才行。”

財前的話語洋溢著自信和霸氣,透過幻燈片觀看這場完美手術的學生,不禁發出欽佩的嘆息。幻燈片放映結束,簾幕拉開的同時,學生們充滿敬意的視線全集中在財前身上。在那裡,他們看到自己夢想中的未來,整間教室瀰漫著奮發圖強的激昂。

“諸君,今天我所說的,絕對不是紙上談兵,只要勤加練習外科的功夫,相信將來有一天你們也可以做到。外科就是這麼個需要本領和創意的領域,希望你們也能以外科醫生為志願,抱持著這樣的理念。”說完後,財前將白色粉筆“咚”的隨手一扔,“今天就上到這裡。”白袍的下襬輕輕一翻,他昂首闊步地走下講臺。

學生們還沉醉在財前副教授的精彩課程裡,心蕩神馳地坐在椅子上。然而,財前一走下講臺,就好像已經把剛剛講課的內容給忘了,他淡漠地走出教室,朝副教授室走去。

進入副教授室後,財前總算可以喘一口氣了。從早上就開始看診,下午則是查病房,病房查完後又馬上去上課,一整天忙得暈頭轉向、頭昏眼花。他將白袍從身上扯下,坐到破舊的椅子上,忽然助手從斜對面的醫局走來。

“醫生,剛剛醫學部長室打電話過來,說要你上完課後,馬上去部長室一趟。”

“什麼?要我去醫學部長室……”

第一時間,財前想到自己之所以會被叫到醫學部長室,是因為從裡見那兒轉來的胰臟癌病人曝光了,鵜飼興師問罪來了。

“好,我現在馬上過去。”他對助手這樣說道,隨即撥了個電話到裡見的辦公室。

“咦,不在房裡?那他去了哪裡?不知道,那就沒辦法了!”

財前放下聽筒,躊躇不安地看著窗外。不過,下一秒,他已穿上丟在椅背的白袍,將領子翻好,快步走下階梯,橫越廣闊的中庭,往醫學部長室奔去。

醫學部長室裡,鵜飼醫學部長正背對高及天花板的書櫃,坐在辦公桌前批閱檔案。

“我是財前,不好意思,我來遲了。”課堂上的自信和不可一世翻然改變,他畢恭畢敬地低下了頭。

“唔,我有點事找你。來,先到那裡坐下。”鵜飼繃著臉,回動旋轉座椅,面向會客用的桌子。

“財前君,昨天你送到我家的那幅畫是怎麼一回事?”

沒想到,他一開始就問這個。財前一時語塞,“啊,那幅畫是我岳父財前又一要送給鵜飼醫學部長的。我無意中跟岳父提起那天在畫廊遇見您的事,說您好像很著迷地看著那幅畫。他聽到後,就要我趕<q>.99lib.</q>快把畫給您送去。”

“喔,你的岳父財前又一不就是在堂島開財前婦產科診所的那位嗎?他的大名我是聽過,不過,我們並不相識,為什麼他要送那麼貴的畫給我呢?”

“事實上,岳父早就久仰鵜飼教授的大名,因為他本身是醫師公會的幹部,希望在公會的研討會上,能夠請到教授您來演講,親炙您的教導。也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想說先跟您打聲招呼,以後開口會比較方便,如果冒犯到您……”財前誠惶誠恐地說道。

“這麼說來,你岳父送畫給我是因為他身為醫師公會的幹部,想提升公會的學術水平,是以先跟我打聲招呼,沒有其他意思囉?”

“啊,就是這樣,並沒有其他的意思。”

岳父又一和鵜飼的同班同學巖田會長是合得來的好兄弟,一個月前的酒宴上,巖田還講了很多鵜飼的秘聞,這些財前都暫且不表明。

“是嗎?原來如此……”鵜飼摘下老花眼鏡,在手裡把玩,若有所思般想了片刻,“對了,我們科轉到你那邊接受開刀檢查的病患,後來怎麼樣了?”他突然問道。

財前的表情出現停格的僵硬,不過,他馬上恢復了平靜:“啊,那名病患果如鵜飼教授所料,開刀檢查後發現是初期胰臟癌,已經切除了胰臟尾部。託您的福,讓我學到不少東西。”

財前打一開始就這麼講,他說話認真的模樣,讓人不禁會認為發現胰臟癌的不是裡見,而是鵜飼教授本人。

“喔,既然連你自己本身都覺得受益匪淺,為什麼不讓其他醫局成員知道,讓他們也見習一下呢?”鵜飼半信半疑地看著財前五郎。

“說老實話,胰臟癌的手術我也是第一次碰到。我滿腦子都在想,要是切開檢查後發現不是胰臟癌的話,該怎麼辦?或是正好相反,確定是胰臟癌的話,又該如何把手術完成——我儘想著這些事。再加上忙著查閱諸位前輩留下的胰臟癌文獻和案例,根本就沒思考到該不該請醫局成員來觀摩,我很抱歉,這是我的疏忽。”

“喔,像你這樣的外科醫生也會有這麼興奮的時候啊。”鵜飼譏諷地說道。

“我也知道不該這麼興奮,可是,這跟一般的手術不同,是難得一見的胰臟癌手術。遇到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我一不小心就興奮過頭了。不過,多虧有教授您,我才有機會學習。”

他重重地低下頭,鵜飼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財前的臉。

“可怎麼那麼剛好就由你來操刀?天下怎麼會有這麼湊巧的事?”他的話看似輕描淡寫,卻一語中的。

“那是因為那天正好輪到我看門診,那名病患的病歷剛從內科轉到外科的收件處,我一看到上面寫著‘疑似胰臟癌,開刀檢查’,就自告奮勇地接了下來。”財前講了半天,完全不提裡見,不是為了保護他,而是為了自身著想。他想製造這樣的假象:當初自己之所以接下這臺手術,純粹是出於對醫學的求知慾,而他真的滿心以為做出疑似胰臟癌之卓越診斷的不是裡見,而是幫病患初診的鵜飼教授。他想藉由這個假象討好鵜飼,說不定還能逮到機會,跟鵜飼建立起微妙的默契。

“這麼說,你是正好在看門診,正好碰到挑起你旺盛求知慾的案例,而正好這病患又是我診斷出來的囉?”鵜飼的嘴角浮現詭異的笑容。表面看來鵜飼好像讓自己的花言巧語給騙倒了,可實際上,說不定他早就看穿自己的計謀,一想到此,財前的心裡升起極度的不安,不過到此地步,他也只能繼續騙下去。對付鵜飼,他只管徹頭徹尾地裝傻,因為對鵜飼本人而言,這也算不上是光彩的事,很有可能他會就此作罷,不再追究。財前雙膝併攏,畏縮地垂下頭。

“那麼,主任教授東君也知道你執刀的事了?”鵜飼問道。

“不,那天東教授正好要去東京出差,有很多事要忙——我想最後也有可能只是單純的開刀檢查,所以就沒有特別通知他。”財前立刻分辯說。

“你這樣做就不對了,之前我就聽說,你經常跳過主任教授自己擅作主張,這可不行。不說別的,說不定東教授也很想挑戰那難得一見的胰臟癌手術呢!”

鵜飼不悅地直接斥責,財前好像忽然被絆倒似的亂了手腳。

“哎,算了,反正你也沒有什麼惡意,碰巧今天東教授出差不在,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

這段結語透著玄機,這下雙方都各有把柄落在對方手上。就算財前真的知道一開始誤判胃癌的是鵜飼而診斷出胰臟癌的是裡見無妨,反正財前自己還不是瞞著東教授,偷偷做了胰臟癌手術?他還得求鵜飼幫他在東面前保密呢!鵜飼的狡猾把財前吃得死死的,讓他動彈不得,不過,沒關係,只要他肯把那幅畫收下來,今天就算是大成功了。

“您為我操那麼多心,真是太感謝了。我是個容易讓人誤會的人,今後也請您多加指教。”

“嗯,這一點我很清楚,你的工作能力本來就很強,剩下的就只是品德,品德的問題。哈哈哈!”他的笑聲直達天花板,傳回來就好像一陣鬨笑。

“那麼,我先告辭了。”財前從椅子上站起,正打算將門推開——“財前君,那幅畫我可能會收下,也有可能會退回去,總之,今天就先由我暫時保管啦。”笑容在鵜飼的臉上斂住。

走出醫學部長室,財前沒有馬上回到自己的研究室,反而走向第一內科的副教授室。

門上雖然貼著外出的牌子,但裡面好像有人在。財前門也不敲地就走進去,一名助手正在整理裡見桌上的資料。

“裡見還沒有回來嗎?”

助手嚇了一跳,轉過身來:“啊,您是財前醫生吧?我現在知道里見醫生在哪裡了,他在醫學院的圖書館,需要幫您聯絡他嗎?”

“不,如果在圖書館的話,正好我也有事要辦,我自己過去就行了。”說完後他急忙下樓,往圖書館奔去。

六點已過的圖書館裡,有十五、六個人影靜靜地坐在燈光下、書桌前,不過,其中並沒有裡見。

他向坐在閱覽室一角的管理員打探,對方說裡見正在書庫裡。一進到書庫,一股難聞的黴味撲鼻而來,昏暗的燈光下,豐富的藏書堆到了天花板。財前往前走過五排書架,終於看到悶低著頭、正讀得入神的裡見。他放輕腳步,從後面搭上裡見的肩膀。

“在查資料啊,這種事交給助手做不就好了?”

“不,這個我要自己查才會知道。”

“是嗎?不好意思打斷你查重要的資料,我有話想跟你說。”先確認書庫裡沒有其他人後,財前壓低聲量,好像在講什麼了不得的突發事件,“事實上,今天你們鵜飼教授把我叫到醫學部長室,問起上次手術的事。”

“啊,是嗎?那好,你應該都跟他報告清楚了吧?這樣一來,我就省事多了。”

裡見的態度好像事情已經解決了,重新把目光移向書本。

“別開玩笑了,怎麼可能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訴他?我一進入醫學部長室,他就問我這次的胰臟癌手術為什麼是你來開刀?是不是我們科的裡見轉給你的?只要我稍有不慎,我們兩個都會屍骨無存,你就不知道有多危險!”他滔滔不絕地說道。

“何以見得我們會屍骨無存呢?那件事明明就是鵜飼教授自己的初診有誤,他有什麼資格好生氣的?我身為接手的醫生,只是做應該的檢查、下適當的診斷,將必須開刀檢查的病患轉給你,又沒有把事情鬧大,四處張揚。至於你,只是替轉診過來的病患開刀,他為什麼把你叫到醫學部長室去?真是太奇怪了!是不是有其他事非得找你進辦公室商量?”

這瞬間,財前嚇了一跳:“哪裡,沒有其他事,他找我就為了那件事,由此可見鵜飼醫學部長有多可怕。”送畫的事,還有兩人私相授受的事,他隻字不提。

“是嗎?那麼就是對方無的放矢、無理取鬧。既然你不好報告,那就由我來說出實情。”

“喂,你可別幹蠢事!”財前不由得提高音量,他趕緊把聲音壓下來,擋在裡見面前。

“你要什麼時候才會長大?為了你,我好不容易才圓了謊,說是我自己碰巧在門診值班的時候,看到從內科轉來的病歷,上面寫著‘疑似胰臟癌,開刀檢查’,我心想這是很寶貴的案例,於是就自告奮勇地接下來做。而且,我還假裝不知道是你發現胰臟癌的,把功勞全歸給鵜飼教授,從頭到尾沒有提起你的名字,這才把事情搞定,你現在是怎麼著,想來個徹底大翻供嗎?”他的聲音透著怒意。

“為什麼不能這樣做?”

“為什麼?你這個副教授都已經是四十幾歲的人了,還問這種大一新生在問的問題?在大學的醫學院裡,即使教授的診斷有誤,我們也不可加以批判、提出修正,難道你不知道這種禁忌嗎?就連有時副教授在公開場合表現得優於教授都不可以。你看著好了,要是我和你正面挑戰鵜飼教授,修正他的診斷,不被外放到地方醫院才怪!比起正確的診斷,教授的威權更有份量,這就是大學醫學院的現實,如果我們不能對這種現實做出某種程度的妥協,就一輩子別想當教授。”他語帶威脅地對裡見說道。

“‘教授’這種東西,不是讓你成天擺在心裡想的。我們應該專注於自己的研究,等到別人認同你的成就,自然就會選你當教授。如果這樣還當不成,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無可奈何……你自己無可奈何就好了,犯不著把我也牽扯進去。總之,你不要再刺激鵜飼教授了,如果不想被攆去吃冷飯,就照我剛剛說的話做,這也是為了你好……”

他話還沒說完,裡見就插嘴道:“可惜你空有這麼好的本領,卻對學問以外的東西熱心過度。”他的語氣嚴峻,一副斷然拒絕的樣子。

財前讓裡見的嚴厲給嚇著了,不過——“那是因為我跟你的人生觀不一樣,關於我的人生觀,我有空再跟你慢慢解釋,現在重點是連你最重視的學問、研究,歸根究底,都是靠教授的極大權力才得以支撐下去。光靠文部省的那點預算,每門課給的經費才一百五十萬,能做出什麼研究?頂多是多買幾隻實驗的兔子罷了。不夠的部分,就靠各科教授的面子和本事,去跟藥廠爭取委外研究費、跟醫療器材公司募款,利用各種名目,湊齊五、六百萬,研究經費才有了著落,這就是目前的現況。換作是地方大學的醫學院,每門課的年度經費才區區四、五十萬,如果又找不到藥廠貢獻委外研究費的話,就根本不必做研究了。把研究當做生命的你,何必為了一點小事跟鵜飼教授作對?萬一被流放到地方醫院,看你要怎麼辦?”

裡見的眼裡忽然蒙上一層陰影。財前趁勢說道:“總之,你只要不出聲就行了,這樣你就不會被捲入麻煩,可以安心做你的學問,而我,也不會跟我們東教授說什麼,就當做病人是從鵜飼教授那邊轉來的,我是不得已才接的手術。就算我拜託你好了,請你這麼做。”

裡見沉默了半晌後,說:“那好,就照你說的做吧!不過,下不為例,沒道理這樣畏畏縮縮的……”裡見不悅地將視線從財前五郎身上轉開。

和裡見之間的事總算是搞定了,這讓財前安心地嘆了口氣,不過同時他又想起鵜飼說畫先交由他保管的事,他的心情再度沉重起來。

財前又一一邊伸出看病看到一半、充滿消毒藥水味的手,把茶杯送到嘴邊,一邊聽著女婿財前五郎講話。對方正以興奮的語氣,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被鵜飼醫學部長叫去的經過。又一瞪大眼睛看著五郎一反常態的焦急毛躁,終於等到他把話講完了:“喔,你說有事要商量,就是這件事啊?”

夜間門診正要開始的時候,女婿突然跑來,說是有要緊的事要商量,沒想到是這樣的事,讓又一有點失望。

“可是,爸爸,我明明已經裝作自己滿心相信做出疑似胰臟癌診斷的是鵜飼教授,還千恩萬謝地感謝他讓我有機會做到這麼稀罕的手術,可人家卻笑也不笑,還說送給他的畫他先暫時保管,這該怎麼辦才好?我可真沒轍了。”他誇張地大吐苦水。與其硬撐、死要面子,還不如跟岳父討教、尋求協助。

又一將老傭人送上的煎茶“咕嚕”一口吞到肚子裡,說:“他說暫時保管,應該就是會收下的意思吧?不過,不愧是做到醫學部長的人,‘總之,我先暫時保管。’這話還真是意味深長啊!”又一不在乎地嘿嘿奸笑。

“爸爸,現在可不是笑的時候!一不小心,說不定連我的命都沒了。鵜飼醫學部長願意保管、留下那幅畫是最好,要是他不肯的話,我就慘了。”財前五郎覺得很不安,好像自己腳下的地面就要崩落了。

“哦,看不出來你也有害怕的時候。既然你這麼膽小,幹嗎瞞著鵜飼教授,硬要接那場手術呢?你倒是給我解釋一下。”又一的雙眼炯炯發光。

“關於這點,我也是考慮、猶豫再三,不管怎麼說,胰臟癌是難得一見的手術,說老實話,我在外科待了這麼久,卻還沒有碰過這樣的手術。就是這樣,我才爭取這次手術,心想往後若有適當的時機,可以拿到臨床外科學會上發表。也就是說,我一方面顧忌鵜飼教授,一方面又捨不得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諸般考慮下,我決定兩者兼顧,卻讓自己惹上麻煩——儘管如此,那個胰臟癌手術對外科醫生而言,是錯過了會很可惜的寶貝,我也不能只靠‘食道外科’的招牌混一輩子啊。”

“真有你的,就算走險著,也要把獨一無二的手術搶到手,那真的可以在學會發表嗎?原來如此,要是連這點毅力都沒有的話,也別想成為偉大的教授了。好,剩下的就交給我,我會幫你把後面的招數想好的。”

“您說的招數是?”財前五郎訝異地反問道。

“哎,巖田啊,我請上次在扇屋介紹給你認識的那位巖田會長出面,正好下個月要召開的醫師公會例會是以老人醫學研究為主題,就讓巖田去請鵜飼來做講師,這不就更符合你向他解釋的原因?我們是真的拜託他來演講。演講完後,我和巖田再邀他到別的地方坐坐,大家痛痛快快地熱鬧一番,相信他就不會只是‘保管’,肯定願意把那幅畫收下的。”

“可是,事情真的會如我們想的那麼順利嗎?”

“那就要看巖田和鵜飼這對老同學的交情有多好了。鵜飼競選醫學部長的時候,都虧巖田在私底下牽線,他才能得到醫師公會的內援,這層關係可妙了,我暗中策劃的大學強人和醫師會強人的會面,絕對精彩可期,真希望能早日見到,哈哈哈!”

又一簡直是隔山觀虎鬥,他狀甚愉快地搖晃著和服下的膝蓋。

“話說回來,五郎,那個喜歡擺臭架子的老學究東怎麼樣了?他是要拱你做下屆的教授,還是要阻攔你?難道他還是搖擺不定嗎?關於他真正的心意,你也該試著去了解一下。”

“這個嘛,東教授還是跟以前一樣,我始終摸不透他是打算讓我做,還是另有其他安排。”

這麼回答的同時,財前一邊想起,最近東跟自己說話的次數大幅減少,原本該跟副教授講的事,他也都交代金井講師去辦。他實在猜不透東的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這樣可不行,最重要的事不去做,成天這呀那呀地煩惱有什麼用?不要等到教授選舉到了,才臨時殺出個程咬金,打翻了全盤計劃。你要把這個也計算進去,現在就想好對付東的招數。”說完後,他“咕嚕”一聲把茶喝光。

“你應該說完了吧?我還有病人要看,今天光是住院的病患就有三個預定要分娩,真是忙翻了。”

接著他從白袍的口袋裡拿出手冊:“你剛剛說那幅畫要多少錢?”

“一號是八萬,三號是二十四萬,本來只打九五折要二十二萬八千,我跟他殺到二十萬成交。”

聽完這番話的又一若有所思,在手冊上寫下“畫三號、二十萬、送鵜飼氏”,隨後站起身來。

東出席的“致癌研究小組會議”,正在東京東都大學醫學院的第三會議室召開。

這和大規模的學術會議不同,三十名小組成員齊聚一堂,大家圍著會議室的桌子展開圓桌會議。坐在後面,將本子攤在膝上,熱心抄著筆記的是跟隨組員教授前來的大學或研究所助手。

東從剛才就一直在聽東都大學的船尾教授針對“小兒惡性腫瘤的發生”所提出的研究報告。對於從事“致癌相關理論研究”已二十年的東而言,船尾報告的內容其實沒有什麼,不過,其他的組員還真的在洗耳恭聽呢。

這裡面多半是為了表達對該組的組長、東都大學第二外科主任教授船尾的敬意吧?藉著文部省撥下的經費,研究小組將大學臨床、基礎、研究等領域的教授串聯在一起,讓他們針對同一主題進行研究,而組長通常是由有能力和文部省交涉的強勢教授來擔任,他一手掌控一年三百萬的研究經費,負責將錢分給其他教授,也難怪小組成員對身為組長的船尾又吹又捧,看到他就好像看到老虎一樣,一個個由害怕而表現得畢恭畢敬。

不過,就東的立場來看,船尾的存在是很微妙的。小自己十一歲的船尾是東以前的師兄東都大學瀨川教授的弟子,只不過人家現在已經是東都大學的教授,又是研究小組的組長,照理說,就算東也該敬他三分。然而,至今為止,東一直不肯承認這層微妙的關係,只是,一想到財前五郎的存在會威脅到退休後的自己,現在他對船尾的態度也不得不慢慢改變了。

他看向講話中的船尾。五十一歲的臉孔透著老成、穩重,靈活的眼睛閃著領導者素有的光芒,上半身微微後仰的說話姿勢,充分展現出國立東都大學教授的自信和氣勢。

“正如各位所知,和成人相比,小兒腹部惡性腫瘤的病例要少很多,且大部分的小兒腫瘤都和血液、腦、骨有關,真正發生在腹部的可說是少之又少;再加上治癒的情況很差,所以從來就很少有人重視它,將它當做研究的主題。不過,即使是這樣,小兒腹部惡性腫瘤的研究對醫學或社會而言,依舊是不可輕忽的問題。因此,專攻消化器官癌的我,帶領了十名研究生,從小兒外科的角度出發,持續從事這項研究。今後我們也將緊密結合病理,針對小兒時期發生的惡性腫瘤,提出更完美詳盡的報告。”

說完後,會場立即響起整齊的拍手聲,然而東一眼就看穿了船尾心中的如意算盤。船尾之所以選中“小兒惡性腫瘤的發生”這麼個吃力不討好的題目作研究,除了意在影響文部省官員的判斷,促使他們加碼研究經費外,同時也是看準了媒體喜新厭舊的心態,意欲沽名釣譽。

不過,其他教授只顧著對船尾蘊含社會使命的積極研究態度表達敬意,三重大學的教授還站了起來:“剛剛船尾醫生的一番報告,真是非常具有啟發性。每天為研究、診療忙碌不堪的船尾教授,竟然能堅持這麼冷門的研究,讓我深感佩服。我身為小兒科醫生,站在小兒科的立場,希望今後您也能針對小兒真性腹部腫瘤,幼兒時期經常發生的肝、脾腫大問題,研究出及早鑑定的方法。”

這番話與其說是質問,倒像是在請託。之後,由當天最後的報告者金澤大學的病理學教授以“非常稀有的小兒胃癌解剖病例”為題,提出以五歲女童為物件的研究報告。報告完後,臺下發出一、兩個零星的提問,由於參加會議的原本即是同一主題的研究夥伴,並不會發生如學術會議上的激烈辯論,或是為反對而反對的攻擊行為,最後,在祥和的氣氛中,問答結束。

擔任主席的橫濱大學教授站了起來:“今天的致癌小組會議到此全部結束,這次多虧各位的協助,致使會議圓滿成功,我在此深表感謝。接下來,我們將於五點半在築地的雪亭酒家舉辦聯誼會,請大家務必光臨,希望小組成員的交流能夠更加熱烈。”

主席說完閉幕詞,為期兩天的會議終告結束。大家三三兩兩地離開座位,有的教授獨自一人走出會議室;有的則是後頭跟著助手,一路上唧喳講個不停。夾在喧嚷的人潮中,東不動聲色地接近船尾:“那麼,聯誼會結束後,我在濱町的芝之家等您。”

今天早上他打電話到船尾家,跟他約好見面的事。提醒完對方後,東走出了會議室。

辦完事到聯誼會地點,東正好遲到三十分鐘,一進入雪亭的和式房間,發現組員都已經到齊了,十五迭大和十迭大的兩個房間開啟來連通一起,形成一個大宴會廳。

組長船尾教授坐在壁龕<span class="" data-note="日室客廳的一部分,地板略高,常擺花或掛軸。"></span>前的主位,旁邊則留著東的位子。

“東醫生,這邊請……”方才擔任會議主席的橫濱大學教授眼捷手快地招呼他。

“不,我坐這邊就可以了。平常麻煩的事都丟給您們做,自己卻優哉遊哉地什麼忙也沒幫上,比起我,今日擔任主席的您更有資格坐那個位置,請別客氣。”

說著說著,東走向中間的位子準備坐下,這時坐在主位的船尾說話了:“啊,快別這麼說,請到這邊來坐。今天的座位本來就沒有特別安排,只不過東醫生是這裡輩分最高的,不管怎麼樣,都請您到這邊來……”他往旁邊挪了挪,空出更大的位子。

“那麼,我先為我的遲到說聲抱歉,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東坐上為自己保留的空位,這才發現說是沒有特別安排的席次,其實是經過精心設計的。排在組長船尾和東之後的是原國立帝國大學的教授們,接著是原國立醫科大學的教授們<strike></strike>,後來才是新設大學的教授們,位子按照這樣的順序排定,碰到同一所大學有兩人出席的時候,則畢業年份較早的人坐在上席。

酒和料理陸續送了上來,這時名古屋大學的生理學教授向船尾問道:“在這麼豪華的酒店舉辦如此奢侈的聯誼會,真的沒關係嗎?我聽說有些研究小組因為組長個性的關係,每年好不容易爭取來的研究費都挪做了會費,特別重要的研討會倒辦得七零八落的……”這人看來似乎安貧樂道,長年過著刻苦的研究生活,有著淳樸的學者氣質。事實上,確實有經濟狀況不好的研究小組在研討會結束後,只到大學醫院的教職員餐廳,點上兩瓶小酒,配上木製飯盒,就此打發了聚餐。

名古屋教授哪壺不開提哪壺地講到這個,面對這過於嚴肅而天真的問題,船尾露出有點尷尬的笑容:“多謝您的關心,讓我非常感動。難得我們致癌小組的成員每年才聚會兩次,各位不遠千里地來到東京,身為組長的我,理應盡地主之誼,多虧有各界的贊助,還算過得去。您就安心坐著,盡情地享用吧。”

船尾的表情暗示這頓飯是某大藥廠請的。餐桌上擺滿了關西風的奢華料理,清酒、啤酒不斷地送上來。東不著痕跡地將同桌的客人巡視了一遍。雖說在座的全是大學醫學院的教授,不過,很明顯的,從事基礎醫學或是在研究所任教的教授們,穿著比較樸素,他們謹慎地頻頻運筷,如飲甘露般地喝著美酒;至於在臨床領域頗有聲望的教授,則像東和船尾一樣,對這種場面已經司空見慣,幾乎不怎麼動筷子,只是偶爾喝幾口酒。

在這樣的酒席上,只要幾杯黃湯下肚,肯定有人會挑起醫界人事的話題。

“總而言之,就像我剛剛一直在講的,這次癌症中心的人事異動真是奇怪極了。那麼個毛頭副教授,還是個鄉下土包子,憑什麼被徵召到中央擔任癌症中心附屬研究所的部長?這項人事命令真是滑稽至極,所長大岡八成是腦袋有問題了。”不知是誰好像已經喝醉了,憤憤不平地說道。

“人家還在當學生的時候就是大岡的寶貝徒弟嘛,也難怪大岡一坐上研究所長的寶座就馬上欽點他!沒想到男人靠色相也能飛上枝頭當鳳凰,只要你巴結好肚量大的靠山,哈哈哈!”

熟悉內幕的某人用嘲諷的語氣說明事情的始末,會場頓時湧起一片猥褻的笑聲。

笑聲結束後,群馬大學的教授突然一本正經地說道:“不好意思,我講個題外話,每次只要學術研討會的委員選舉逼近,就會有很多教授級的人物神色緊張地四處奔走,這是什麼緣故?當上學術研討會的委員又沒有什麼好處,他們為什麼那麼想做?真讓人猜不透。”

“那是因為一旦成為學術研討會的委員,身為學者,層次就不同了。不但能理直氣壯地面對文部省的官員,還能爭取到更優渥的研究經費,在醫界說話也更有份量了。”一個橫濱大學的教授一針見血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忽然,他好像臨時想到似的,向隔得有點遠的船尾問道:“船尾醫生是不是也打算參選這次學術研討會的委員?”

“哪裡,我光是自己的研究和醫院的診療就忙不過來了,哪管得到那邊去?更何況,我們大學裡輩分比我高、名氣比我響的醫生還有很多,根本就輪不到我上場!”

船尾明確地否認了,不過,東心想,最近船尾之所以把小組會議辦得這麼盛大,還不惜成本地在聯誼會砸銀子,有可能就是在為了競選學術研討會的委員做熱身。自己想當卻當不成的東都大學教授,他輕鬆就到手了,搞不好他還能成為學術研討會的委員,一想到船尾的野心,東的反感和妒忌之火不由得熊熊燃起。但轉念思及聯誼會後自己和船尾還約好要單獨會談,東趕緊壓抑住激動的情緒,裝得和其他教授一樣,對船尾靠影響力擺出的闊綽宴席,表達歡天喜地的感謝之意。

聯誼會一結束,東馬上離席,先行前往濱町的芝之家。他跟老闆娘說已經用過餐了,只點了飲料和小菜,並交代在晤談結束前,別讓女侍進來打擾。

他看了看錶,才剛過八點。不過,從早上九點就一直開會開到下午四點,結束後又馬上趕往聯誼會,接著又約船尾<a></a>晤談,這對已經六十二歲的東而言,實在頗為吃力,他重重地嘆了口氣,這時走廊傳來了腳步聲。

“您的客人來了。”

船尾在女侍帶領下進到和室裡,一看到東在壁龕前幫自己留了主位,他馬上說道:“唉呀,我坐這個主位實在不妥,剛剛因為是小組聯誼,我身為組長不得已才坐的……”似乎很為難的樣子。

“哪裡,是我把您這個大忙人找來,理該由您坐這個位子……”

東一邊諂媚地笑著,一邊讓船尾坐上主位,拿起送來的酒杯就是一敬。船尾惶恐地接下杯子:“老前輩東醫生特別招待我,還說有事要跟我這個晚輩商量,不知是什麼事?”

他的姿態低得與方才在公開場合所見時完全不同。東和船尾曾經師事的瀨川前教授是師兄弟的關係,船尾對此似乎也懷著複雜的感想。

東也知道船尾的顧忌,他特地放慢速度說道:“事實上,我是因為接班人的事,想要詢問您的意見。”

“喔?接班人……”

“嗯,明年三月我就要退休了,我想找個可以繼承我衣缽的人,統領我們第一外科。”東一口氣講完。

船尾詫異地看著東,“您們那兒不是有一個叫財前的?聽說在食道外科很有名,還是手腕高明的副教授,我們研究室裡有很多人都死守‘東大絕對主義’,認為除了東都大學以外,其他的都不叫大學,但是現在連這些人都對您們的財前忌憚三分了。更何況最近週刊的專題報導,我也仔細讀了,他那人看上去真是既能幹又能說,一副神氣十足的樣子,肯定夠資格領導整個研究室,為什麼您不把教授的位子傳給他呢?”

“唉,問題就出在這裡。他確實是很能幹,不過就是太能幹了!所有風頭都讓他一個人搶光了,把研究室搞得烏煙瘴氣的,讓我困擾極了。怎麼樣?您心中可有合適的人選?”

“我心中的合適人選?這可傷腦筋了,您突然這樣問我……”

“您可是掌管東都大學第二外科的船尾醫生,手上少說也有三、四名頂尖人材吧?”這是東第一次稱船尾為“醫生”,殷切的心境中帶著急迫。

“嗯,這個嘛,也不能說完全沒有,不過,若是東都大學旗下的其他大學也就罷了,把東都大學出身的人送到全是浪速人的浪速大學,簡直就像是把可愛的弟子送到滿是惡婆婆、惡小姑的家裡入贅,未免太可憐了……”船尾一邊講,一邊心裡在想:哪管得到弟子什麼的,眼下想辦法讓自己說出得體、漂亮的話才是重點。

“原來如此,您是捨不得可愛的弟子受苦啊。不過,這點您不用擔心,讓研究室裡的惡婆婆、惡小姑欺負,這十六年來我自己已經受夠了,以後來接我位子的人不會那麼辛苦,因為我已經幫他開疆闢土,佔好地盤了。再說,這件事對船尾先生而言,其實也不是壞事,在您掌權的年代能夠讓自己的門生進到浪速大學,將權力擴充套件出去,這下船尾先生的教授勢力不就更加壯大了?”

“船尾醫生”改成了“船尾先生”,東似乎已看穿船尾心中的盤算。

船尾一臉平靜地說道:“就這方面來說,確實是個難得的機會,不過,東醫生雖是東都大學出身,卻也在浪速大學當了十六年的教授,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關於這點,我想請教一下……”

船尾的態度十分謹慎。他擔心東賣他人情,說要幫他擴充套件勢力,相對地卻又會索取不小的回禮。

“啊,關於這一點,是因為我不甘心退休後,還不能找個和自己心意相通、值得信賴的接班人,財前如果值得信賴也就算了,不過,最近因為種種複雜的因素,我已經無法信任他,偏偏浪速大學出身的人裡面,又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勝任教授的位子,因此我才想如果能在自己的母校找到適當的人選就好了。”

東拜託船尾找的,與其說是足以成為繼承者的優秀人材,還不如說是要找一個就算退休後也能完全受他控制的傀儡。

“不過,這種要求真是太苛刻了。論本事,要高過財前的人,本來就不容易找到,更何況對方是浪速大學,一旦推出的人選沒辦法讓每個人都心服口服,那麼不管是東醫生還是我,都會被指責為是為了擴充套件東都大學的勢力而暗中勾結,到時事情就麻煩了……”船尾抱頭沉思著說。

“所以,這麼多認識的人裡,我特別找您商量。如果今天瀨川醫生還活著的話,我當然會請瀨川醫生出面來拜託您。”

東連自己的師兄,船尾曾經師事的瀨川前教授都搬出來了,不讓對方有拒絕的餘地。

船尾沉默了半晌:“那麼,由我負責尋找適當的人選,結果如何我會盡早通知您。不過,真到了決勝的關口,再怎麼說都是浪速大學出身的人比較有利,到時您可不要撒手不管、棄我不顧,畢竟這場競爭最難搞定的就是人和……”

船尾沉重地說出結論。

東政子拿起麻紗手帕輕壓微微發汗的額頭,一邊巡視房間裡人聲鼎沸的景象。

本町S會館的花廳裡,聚集了浪速大學醫學院的教授夫人們,為了又名“紅會”的教授夫人聚會,會場裝點得美輪美奐。臨床組、基礎組總共三十名教授的夫人們,共同出席了這一年一度的盛會,她們個個盛裝打扮,正七嘴八舌地閒話家常。這其中有四、五個穿著老土套裝,彆著寒酸胸針的,正是老公研究細菌、解剖、法醫等冷門科別,歸屬基礎醫學一派的教授夫人們。和打扮得花枝招展、滿場散佈歡樂笑聲的夫人相比,這些端坐在座位上看上去就像是淳樸家庭主婦的夫人們好像恨不得能趕快從這場聚會解脫似的。

東政子一邊觀察會場的情形,一邊在心中輕鬆地盤算著,今天的總會,一旦鵜飼醫學部長夫人又被選為總幹事,那麼自己肯定也會被點名為副總幹事吧?記得自己那怎麼看都像是學究派、缺乏影響力的老公東貞藏還曾取笑自己說:“就算你選上教授夫人會的副總幹事又怎樣?”不過,在東政子的想法裡,教授夫人會里所呈現的勢力分佈正代表著醫學院裡教授的勢力分佈,藉此可窺知各方角力的情況。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東政子願意屈居在門第、教養、容貌都差自己一大截的鵜飼醫學部長夫人之下,做她的副手,幫她打點紅會的大小事務。

入口處傳來宛若男聲的洪亮嗓音,一看,原來是鵜飼醫學部長夫人到了。

“不好意思,時間接得這麼緊,我們這就開始吧?”

發福矮胖的身軀穿著好像登臺作秀的花哨和服,鵜飼夫人來到正面的位子坐下。

東政子姿態優雅地從她身旁站起:“抱歉讓各位久等了,紅會的春季總會正式開始,首先我們請本會總幹事、鵜飼醫學部長夫人為我們講幾句話,並對今天的議題提出說明。”

鵜飼醫學部長夫人仰起像魚鰓一樣外擴的下巴,鄭重地一鞠躬後說道:“今天在各位的熱情協助下,紅會的春季總會得以盛大召開,在此我先致以十二萬分的謝意。誠如各位所知,本會的宗旨是希望我們這些丈夫日夜辛勞、為照顧病患不眠不休的醫師太太們,能站在妻子的立場,多少替丈夫分憂解勞,同時,也希望能透過我們,讓醫學院內部更加團結、和睦。去年春天,外子僥倖被選為醫學部長,紅會也在同時展開運作,在各位的盡心協助下,不管是隔月舉辦的語言研習會,或是歌舞伎、音樂、繪畫等鑑賞會都非常成功,能對各位會員的人文素養和情感交流有所幫助,身為總幹事的我感到非常高興。接下來,我們將改選下屆的幹部,去年因為我是本會發起人的關係,承蒙各位不棄,忝任總幹事一職。從本年度開始,為了反映各位的意見,總幹事將以投票的方式選出,至於副總幹事則由總幹事指任,不知各位有何意見?”

她形式化地詢問出席者的意見,不過,語調卻是命令似的趾高氣揚。當然,沒有人有異議,會場只有洗耳恭聽下的一片肅靜。

“那麼,既然大家都沒有意見的話,我們馬上進行總幹事的改選。”

鵜飼夫人話一講完,東政子馬上站起來傳送事先準備好的投票用紙。飄動著華麗衣裳的下襬,穿梭在眾夫人之間分送投票用紙的東政子,看上去一點都不像是五十幾歲的人,端莊秀麗的臉龐散發著名門貴族的才女氣質。

分完投票用紙後,面向桌子的夫人們臉上掛著與女學生一般的認真表情,手裡握著鉛筆。參加投票的就只有三十個人,所以當場收妥就可以馬上開票。正前方的桌子上攤開大張的宣紙,東政子負責開票、唱名,鄰座婦產科的葉山教授夫人則以“正”字登記票數。

正如大家所預料的,開票的結果,除了鵜飼夫人本身那一票外,所有的票都投給了鵜飼夫人。東政子率先拍手致意:“根據剛才的投票結果,紅會今年度的總幹事還是由鵜飼醫學部長夫人來擔任。”

鵜飼夫人緩緩地從座位上站起說:“承蒙各位的信賴,讓我再度出任總幹事一職,為了替兩年後在大阪舉辦的國際醫學總會預作準備,我希望大家在知識和情感的交流上能更加密切。接下來我將指名負責輔佐我的副總幹事……”她有點遲疑地停頓了一下,“我想拜託則內院長夫人。”

她一講完,東政子幾乎要“啊”地驚叫出來。她一直以為鵜飼夫人再度獲選為總幹事,理所當然地,自己一定會被指名為副總幹事,沒想到竟殺出個怎麼想都想不到的則內院長夫人。東政子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她抬頭看向鵜飼夫人,對方卻好像在迴避她的視線似的,直視著前方。

“前副總幹事東夫人跟我的搭配可說是天衣無縫,默契十足,不過總幹事和副總幹事都留任的話,未免有點缺乏新意,我希望儘可能讓大家都有機會當當副總幹事,所以這次委由則內夫人來做。對於東夫人這一年來的努力,我在此代表大家致以最誠摯的感謝。”她很有技巧地說完,向東政子行了個大禮。

此時,東政子的心裡忽然感到非常不安。這份不安不是為了自己的落選,而是為了丈夫東貞藏。去年,當鵜飼夫人指名東政子當副總幹事的時候,還有人在背後說閒話——你看吧!鵜飼醫學部長和東教授本來感情就特別好,現在連他們的夫人都聯袂成了紅會的總幹事和副總幹事——可如今形勢整個逆轉,讓她心慌意亂。面對明年退休在即的東貞藏,鵜飼部長的冷漠無情,似乎透過他的夫人就可以看得出來。不過,更讓人意外的是,被點名為副總幹事的竟然是傳聞中素與鵜飼醫學部長不和的附屬醫院院長則內的夫人!在國立大學的醫學院裡,醫學部長的地位肯定高於附屬醫院院長,這是毋庸置疑的。不過,浪大的情況比較特殊,由於醫學部長鵜飼的權力過於擴張,搞得則內院長就像個隱形人似的,也因此則內對鵜飼一直抱著相當大的反感——這些都是聽老公東貞藏講的,也難怪政子現在會如此震驚了。

剛剛的滿腹自信、美好期待被徹底粉碎,突然間,彷佛被推落萬丈深淵的打擊重重地敲在東政子的心坎裡。她強忍住驚慌失措的情緒,聽著取代自己被點名為副總幹事的則內院長夫人致詞,緊接著鵜飼夫人長篇大論地講述本年度的議題,她腦袋一片空白地盯著她講話的樣子,就好像看著急速湧退的河流……

會議終於結束,一點早過了,大家才吃午餐,周遭開始湧現七嘴八舌的談話聲。

“一想到兩年後的國際醫學總會,我就頭痛。老公開會期間,我們這些人得帶著外國的夫人去京都參觀,欣賞歌舞伎表演,我現在就開始準備英語會話和衣服的事了。”某位臨床教授夫人哀怨地說道。

“您太客氣了,您只要擔心英語會話的事就可以了吧?而我們還得為了衣服四處張羅呢!我已經跟我老公講好了,到時請他讓我穿藍色套裝配康乃馨就行了。”

聽到基礎組教授夫人這麼說,最近老公剛從副教授升為教授的夫人也跟著大吐苦水:“您說的真是沒錯,自從我家那口子當上教授後,就有了這樣的教授夫人聚會,與其一天到晚煩惱衣服的事,還不如他當副教授的時候,我比較輕鬆。”

周圍湧起一片訕笑聲。剛剛提起衣服話題的臨床教授夫人又說:“對了,說起副教授,第一外科的財前副教授真是有名氣!前幾天,我參加某個婦女團體的聚會,在座的人都說,食道癌的權威非浪速大學的財前副教授莫屬,我還聽說他長得又高又帥,充滿男子氣概,第一外科簡直就像他一個人在扛似的,集三千寵愛於一身啊!”

說完後,她好像突然想到似的,轉頭看向東政子:“東醫生真是好福氣!在東醫生的卓越教導下,培育出這麼優秀的接班人,想必您一定很安心吧?”

對方似乎是有意引她加入話題,然而東政子卻板著張臉:“是,託您的福,大家對財前副教授讚譽有加,這下東也可以安心退休了。”

客套的回答,表明她不願再談下去,可偏偏這時鵜飼夫人插話進來:“是啊,您真的可以放心了。關於這一點,連我們家的鵜飼都在擔心自己是不是可以培育出像財前副教授那樣的人材呢。此外,我聽說財前副教授的太太和東夫人一樣,英語和法語都講得很好,是個了不起的社交名媛,相信以後她要是加入我們的團體,一定會很有幫助的。”

“聽您這麼說,讓我更加惶恐了。”東政子冷淡地響應。此刻,她已經完全恢復鎮定,以優雅的手法握著刀叉,專心對付盤裡的烤雞。其他的夫人則繼續東家長西家短。

“你聽我說,第三內科的石山教授不是在今年二月退休了嗎?那位先生可真是可憐,之前他還這裡那裡地四處拜託,別說是他自己,連他周圍的人都以為他當鐵路醫院的院長當定了,最後竟讓運輸大臣佐藤萬治的一聲反對給判了出局。這時他才急了,連大阪市民醫院、研究所這些地方都去問了,可完全落空,到最後不得已只好去某家不怎麼有名的公司當顧問醫師,領取少得可憐的薪俸。沒退休前人家好歹也是個教授,竟落到這般田地!看到這種情形,我就想到我家那口子雖然還有四年才退休,但也不能說是高枕無憂啊。”某位臨床教授夫人說道。

這時另一名臨床教授夫人也說了:“您說的真是沒錯,不管是退休前還是退休後,有很多問題不是光靠實力就可以解決的,有影響力、關係好的教授就算沒有實力,也可以做到國立醫院的院長,或是武丸、平和製藥等大藥廠的顧問,每月領取十多萬元的顧問費,眉頭都不皺一下;可一旦運氣不好,又沒有靠山,就會像那石山教授一樣,面臨難以想象的災難,這種事也有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哪!”雖然她始終縮著脖子,用很小的音量講話,但這些話卻一字不漏地傳到正使著叉子、聽覺敏銳的東政子耳裡。運輸大臣的一聲反對、鐵路醫院、影響力、默默無聞的公司、微薄的薪俸……每句話都像針一樣地刺進政子的心窩裡。前所未有的慌張與不安再度襲上心頭,丈夫東貞藏連致癌研究的小組會議都規矩地去參加,忽然間,她覺得他的將來一點保障都沒有。

東佐枝子在上本町一丁目的巴士站下車,往法円阪國民住宅區走去。

人煙稀少的下午街道,身穿和服的她一面緩步徐行,一面想起今天早上母親說的一番話——“你還這麼年輕,別一天到晚窩在家裡,偶爾也學學別人家的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門。這樣死氣沉沉的,可不行喔!”東政子皺著眉頭說道,還不忘提醒女兒,教授夫人的聚會結束後,有未生流的插花講座,希望到時佐枝子也能去露個面。一開始,她是因為這個打算才出門的,可是一想到那些圍著大師七嘴八舌附庸風雅,以豪華社交場合為樂的夫人們,她就不想上那裡去了。結果,她沒有去參加花藝研習,反倒決定來拜訪就讀於聖和女子學院時的同班同學裡見三知代。

裡見三知代和東佐枝子都有一個醫學家父親。三知代的生父、現任名古屋大學醫學部長羽田融,曾在浪速大學醫學院當過副教授,因此兩人從學生時代起,就算是還談得來的朋友。她們兩人的個性都不擅交際,喜歡獨來獨往,不過,三知代也好,佐枝子也罷,偶爾也會想找個人聊聊天,說說心裡的話。

兩個月前,三知代寄了封短箋給佐枝子,報告自己的近況,信中還提到最近讀的書裡,有一本西蒙·波伏娃的<a href='/book/1814/im'>《第二性》</a>,讓她體驗到許久以來未曾有過的感動。

那封信佐枝子一直沒回,不過,透過簡短的字句,她彷佛見到喜愛閱讀的三知代正過著充實的生活。

順著柏油路往西走約二百米,就看到一整群公寓建築,每棟的形狀相同,窗戶和陽臺的規格也一樣。它們各自漆上醜陋的標識號碼,旁邊圍著枯瘦的樹木和乾燥的紅土,眼前的景觀實在很煞風景。

爬上幽暗的階梯,好不容易才找到三知代家的門牌號碼,佐枝子隨即按下門鈴。

“哪一位啊?”三知代出聲問道,並掀開窺視孔的蓋子。

“哎呀,我還想說是哪一位呢?原來是佐枝子,真是稀客!”她似乎嚇了一跳,趕緊把門開啟。

佐枝子在玄關處脫了鞋,踏上地板,一進去就是四迭半大小的廚房兼餐廳,然後是六迭大的客廳。三知代好像正在燙衣服的樣子,屋裡擺滿了剛洗好的衣物。

“如你所見,地方很小,臨時有客人來,都不知道要怎麼整理才好,何況我們家光線最好的房間就是裡見的書房。”她微笑著將視線望向隔壁的房間。

南向的六迭大房間裡,狹小的牆壁上釘著一整排書架,一層層的醫學書籍迭到了天花板。不僅如此,沒有地方擺的書全收到裝蘋果的紙箱裡,就這麼堆在房間角落,老舊笨重的書桌挨著窗戶擺放。不同於父親東貞藏的書房,在這裡看不到刻意營造的氣派,也沒有豪華的書櫃、書桌,只有甘於清貧、孜孜不倦的醫學家風範。

“好平靜的生活!”佐枝子深有所感地說道。

“不過,經濟上可辛苦了。副教授的薪水共五萬六千元,扣掉房租七千,裡見每個月必要的購書費兩萬,剩下的錢才拿來做家用,所以我每天都盯著家計簿,想盡辦法節省開銷。幸好我從小就是在不怎麼富裕的學者家庭長大的,所以勉強還過得去。”

穿著素色毛衣,一邊快手整理凌亂的客廳,一邊幫客人泡茶的三知代,展現出學者妻子的堅毅韌性,在她的心裡,一切以丈夫的學問為重,為此要她做出任何犧牲都在所不惜。

“你就是這樣,唸書的時候,就和別人不一樣,總有自己的想法和堅持,現在這份堅持似乎更強烈了,這一定是因為你有了專注研究的老公和充實寧靜的生活。”

佐枝子充滿祝福地說道。

“謝謝,就這點來看,我算是幸福的,不過,裡見一整年都在研究,就算回到家裡也是馬上躲進書房,就連星期天也是待在書房居多。我們雖然結婚那麼多年,卻很少一起出去玩,次數真是寥寥無幾!我倒是無所謂啦,不過,有時候小孩就可憐了。一到星期天,看到別人全家一起出遊,就會吵著‘我也要和爸爸一起出去玩’,為了不吵到裡見,我只好自己帶著他出門,那種時候真覺得有點心酸哪!”

“不過,這才顯出裡見的難得啊,我父親雖然也不太出門,訪客卻特別多,每天光要招呼客人,就浪費了好多時間。前陣子,不知大家是怎麼聊到的,父親還說,‘真羨慕鵜飼教授有像裡見君那樣的接班人’,你先生遲早會成為了不起的教授的。”

“聽你這麼說,我好高興。自從嫁給裡見後,我就夢想著,終有一天他能完成偉大的研究,成為受人敬重的學者教授。我嫁過來的時候,父親也是這樣跟我說的,所以,只要是我能吃的苦,我都願意承擔下來。不過,一旦他成為教授,我就必須去參加那個什麼紅會的,當教授夫人還真是辛苦,為什麼沒事成立那種會呢?我啊,光是每年要去鵜飼醫生家拜年就受夠了,我跟裡見兩人總是坐立難安,趁早就告辭了……”那固執的表情果然很像裡見。

“是啊,如果是你和你老公的話,會有這種感覺是很正常的,就連我也受不了那種氣氛呢!”

佐枝子點著頭,一邊回想起每年過年都會來東家拜年的第一外科成員:十迭大和八迭大的兩間和室連在一起,父親東貞藏背對壁龕而坐,以財前副教授為首,講師、助手和副手按照研究室的輩分大小坐定,每個人輪流來到父親面前,裝出近乎卑屈的恭敬模樣向父親敬酒。跟隨丈夫前來的太太們也是一樣,在另一間房間裡,以母親政子為中心,太太們按照丈夫的排序,從財前杏子開始依序坐好,助手夫人在講師夫人之後,講師夫人又在副教授夫人之後,她們就好像套好招似的,擺出和丈夫相同的卑微笑臉,輪流向母親政子說著虛偽的檯面話。跟這些人相比,裡見夫婦的生活是多麼的樸實、多麼的單純啊……

“幸好我今天來找你了,看你過得這麼充實,我很久沒這麼高興了。”說完後,她看了看手錶,不知不覺已經五點多了。

“哎呀,別急著走,今天碰巧是好彥的生日,裡見也會提早回來,你就再坐一下嘛。”

“可是,我和裡見先生是初次見面,況且今天又是你家寶貝的生日,實在不方便打擾。”

正當她要站起來的時候,門鈴響了。

“啊,剛好,是裡見回來了。”

三知代趕緊把門開啟,迎接丈夫。

“你回來了,今天比較早呢。我們有稀客上門喔,是東醫生的千金東佐枝子小姐。”說完後,她看向佐枝子那邊,“這是我老公里見。”三知代幫兩人互相引介。

佐枝子在坐墊上將膝蓋轉了向,“初次見面,您好,今天登門打擾了。”同時鄭重地低下頭。正當她把臉抬起、打算挺直身體的時候,視線卻忽然僵住了——白皙的臉龐垂著蓬鬆的頭髮,亂髮下的清澈眼睛透著深邃的光芒——佐枝子似乎讓那深幽的透澈給鎮住了,只能盯著裡見的臉看。

“我是裡見,初次見面,您好。”裡見重重點個頭,接著就直接越過佐枝子,往書房走去。

“對不起喔,他這個人就是這樣……”三知代忙著替丈夫的怠慢打圓場。

“今天是好彥生日,正好佐枝子也在,我想留她一起慶祝,可以嗎?”她出聲問道。

“啊,我沒意見,只要人家願意……”裡見依舊背對著妻子。

“不,我還是不打擾了。”佐枝子說完就打算起身告辭。

“連不喜歡和別人一起吃飯的裡見都這麼說了,就請你務必留下來,和我們一起<bdi>九九藏書</bdi>慶祝,好彥也會很高興的,他去隔壁鄰居家玩,很快就會回來的。飯菜我已經煮好了,熱一下就可以吃了。”

三知代匆匆往廚房走去。佐枝子瞟向一看就知道是書房的隔壁房間,不知是忘了關門,還是因為想到地方就這麼小還把門關上,似乎對客人不敬,和室就這麼敞開著,而裡見連衣服都沒換,就面向窗邊的書桌,如同在大學研究室般地讀起書來。妻子正在廚房準備飯菜,妻子的朋友正坐在隔壁的房間,這些裡見好像全忘了,只管埋頭苦讀,動也不動一下。裡見和佐枝子身邊為了教授、副教授頭銜而做學問的人不一樣,他讀書純粹是因為興趣,他的樸實、沉靜讓佐枝子深有所感。這些特質在父親東貞藏身上,甚至是已故外科名醫的祖父身上都找不到。

大門猛地被開啟,清脆的童音傳來——“爸爸已經回來了嗎?”回來的是上小學二年級的好彥。

“嗯,爸爸真的提早回來了,今天媽媽的朋友也在,可以過個熱鬧的生日喲!跟客人打招呼啊。”

聽到三知代的交代,好彥偷偷望向陌生的佐枝子,他用力地鞠完躬,向書房的裡見喊去:“爸爸,你回來了!”

那聲音聽來高興極了,不過,他並沒有進到父親的書房、爬到父親的背上,做出撒嬌的樣子。裡見點著頭,朝孩子瞥了一眼,又馬上把視線移回書桌。

晚餐已經準備好了,客廳的餐桌擺上三知代的拿手好菜。雖然只有烤嫩雞、濃湯、色拉這樣的菜色,卻因為有康乃馨和蛋糕的裝飾,顯得美輪美奐。

來到餐桌的裡見首度對孩子展露笑顏:“好彥,生日快樂!這下子你又長大一歲了。”說完後,他把一本書放到孩子面前。

《看圖瞭解有趣的理科世界》是一本專為兒童所寫的理科圖畫書,好彥一邊啃著雞腿,一邊翻著書頁,想到什麼就說,看不懂的就問,這時裡見的回答總是很簡短,三知代則從旁做出淺顯易懂的解說。偶爾三知代被好彥問倒了,就會向佐枝子求救:“哎呀,我這樣說不知道合不合適?”

“哇,媽媽賴皮,還問人家……”好彥抗議著。一旁的三知代和佐枝子呵呵大笑,裡見卻默默扒著飯。吃完飯後,佐枝子覺得自己該回去了,正準備起身告退——“你念書的時候是不是特別喜歡理科?”裡見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道。

佐枝子驚訝地看著裡見。剛開始見面,還有吃飯的時候,兩人幾乎都沒有交談,真沒想到裡見竟然這麼用心在聽自己講話,這份愕然讓佐枝子的內心深受衝擊。

“雖然我不是很擅長,卻很喜歡理科,因為可以在最客觀的情況下,得知正確的知識……”佐枝子謹慎地回答完,站起身來。

走在晚間九點的蘆屋川河畔,腳邊傳來潺潺的流水聲,道路兩旁花朵凋謝、開始抽出嫩芽的櫻花樹在黯淡街燈的映照下,灑下斑駁的影子。

佐枝子獨自往家的方向走去,一邊在心裡反思著方才在裡見家初見裡見修二的那份感動。為什麼心中會有這麼突兀的強烈震撼呢?連佐枝子自己都說不明白,覺得莫名其妙。不過,這瞬間的感動對佐枝子的人生起了很大的影響,好像她一直茫然在摸索的東西終於找著了。

不知不覺中,她已經走到家門口。在門燈的照明下,英式風格的紅瓦白牆高高聳立著。佐枝子沒按門鈴便從正門旁邊的小門進去。沿著鋪石道路走到玄關,她發現餐廳的燈是暗的。

教授夫人會後,母親還要參加插花講座,應該會在外面用餐才對,而父親去了東京後又得趕往名古屋,恐怕會很晚才回來吧。到父親的書房看看好了,佐枝子心裡這麼想,便登上從玄關通往二樓書房的樓梯,這時書房突然傳來母親的聲音——“你說鵜飼夫人沒有點我,卻點了則內院長夫人當副總幹事,不代表任何意義?那我問你,之前你跟我說鵜飼教授和則內院長兩個水火不容,又該怎麼解釋?為什麼人家的夫人做了鵜飼夫人的副手,這不是太奇怪了嗎?該不會是你最近和鵜飼部長髮生了什麼事吧?”母親激動的聲音讓佐枝子停下腳步。

“哎呀,什麼事都沒有,還是一樣啊。話說回來,每次教授夫人會一發生什麼事,你就要把它跟醫學院內部的人事聯想在一起,這樣未免太神經質了吧?根本就沒什麼嘛!”

佐枝子此時可以想象父親不想答理母親的樣子。

“不對,事情沒那麼簡單,或許是因為你明年就要退休了,鵜飼醫學部長才會見風駛舵,轉而巴結則內院長。”

“或許是這樣吧。做完醫學部長後,他想當校長,為了穩住陣腳,連和自己水火不容的則內都去巴結,沒想到他動作這麼快,真識時務啊!”東這麼說等於是承認妻子的說法了。

“請你別光是佩服,你要是不識時務點、想辦法拉關係,等明年退休後,就會像那個第三內科的石山教授一樣,到默默無聞的小公司上班,領取微薄的薪俸了!你別以為這種事不可能發生。”

佐枝子彷佛看到強勢、美麗的母親露出陰冷的笑容。

“你們教授夫人會連這種事都拿出來討論嗎?真是太無聊了。在男人的世界裡,有很多事不是光靠實力就可以解決的,而你們竟然用女人的膚淺尺度去衡量,這就是女人的殘忍吧?”

“你若不想女人這樣殘忍對你,就想辦法把你的影響力發揮出來。今天,我又聽到有人在講:第一外科簡直就是財前副教授一個人在扛!我是不知道你對財前五郎持怎樣的想法,可是,對於那種凡事都要搶在主任教授前頭的副教授,我不會把我們的地位讓給他的。”

“我們的地位”——這句話擊痛了佐枝子的耳膜。在這裡,她看到一張把丈夫的地位視為個人所有物的妻子貪婪爭權的醜惡嘴臉。這讓佐枝子突然很厭惡母親。

書房裡陷入一片沉默,忽然間母親歇斯底里的聲音傳來:“老公,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到你的將來,覺得非常不安……請你務必在明年退休前幫佐枝子找個好歸宿,這是我唯一拜託你的事。”她聲淚俱下地說道。

“我知道,佐枝子的婚事我比你還擔心。研究室的接班人也好,退休後的出路也罷,我都一併把佐枝子的婚事考慮進去,我不是你所想的那種只會做學問的濫好人!從東京回來後,我還去了名古屋,就是靠著我的影響力去做很多準備工作,你就別擔心了。”

她聽到父親安撫母親的聲音。站在樓梯間的佐枝子愀然變色,肩膀不住地顫抖。忽然,她轉過身,不出聲地快步走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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