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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晴天霹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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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龍在天,大人造也。亢龍有悔,盈不可久也。

王諾小時候曾聽爺爺講過一個故事。

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爺爺王匯學在鄉鎮工作時,一日晚上下班,幾個哥們湊在一起喝酒。由於資金有限,四五個人只打了一壺地瓜幹釀的燒酒,又弄了點花生米和鹹菜條做下酒菜。幾人大約從晚上六點開始喝,本打算略略小酌,喝完壺中這一斤酒就散去各自回家睡覺。

不大會功夫,三五杯酒下肚,大家都已微有醉意,卻不曾想這壺中的酒像喝不盡,竟依然隨倒隨有。幾人面面相覷,均發現了其中的古怪,但因為在座的都是精壯小夥,人多膽大,雖明白這壺酒決計有問題,但在這物料貧瘠但年代還可以喝到白佔便宜的酒,是故無人點破。越到後面,幾人只是悶頭喝酒,也顧不得聊天了,就這麼推杯換盞間,不覺東方天色漸亮。突然間聽得屋外一聲雞叫,待王匯學再去倒酒時,卻發現酒壺已空。幾日後眾人聽賣酒的店家談起,也不知是遭了賊還是有見了鬼,鎖但好好但庫房裡十多斤的酒缸竟莫名空了,裡面一滴酒也不剩。

王諾是在2018年十月中旬接到家裡的電話。

母親在電話那頭啜泣,抽抽噎噎、斷斷續續中告訴王諾,他父親王秉梁近期因身體不適,於前幾天住院治療,剛剛詳細檢查結果已經出來,醫生告訴王諾母親李麗花,根據彩超影像顯示,王秉梁是肝癌晚期,且情況很不樂觀,已不具備手術條件,建議考慮介入治療,或可減緩痛苦,但生存期恐怕不會超過三個月。

雖然十月的天氣已不再炎熱,下午三四點的樓梯間光線也很充足,但王諾聽到李麗花說完這番話,還是瞬間感覺後背冷汗淋漓,手腳卻冰涼無比,呼吸暫停間心彷彿慢慢墜入谷底,連同視野中的色彩也瞬間黯淡下來。

王諾的大腦一時間空白一片,聽著電話那頭母親的哭泣,他感覺再不回應點什麼就會被周遭的壓抑吞噬,於是猛但吸了口氣,強打精神安慰母親道:“媽,你先不要激動,這只是一家醫院的檢查結果,況且也不是什麼知名專家……或許他們水平有限,誤診了也說不定。我現在就請假回去,再和醫生再當面瞭解一下情況。你先調整好狀態,不要讓我爸看出狀況,一切等我回去再說。”雖然王諾說的堅定,但他明顯聽出自己的聲音有些走音發顫。

掛掉電話,王諾眉頭緊皺,機械的擦掉印在手機螢幕上但汗水,然後緩緩坐在身後的臺階上,對著面前光禿禿的牆壁怔怔發愣。

王諾是王秉梁和李麗花的獨生子,王秉梁二人都在青島的一所大學工作,工作穩定,家境小康。王諾畢業後選擇離開父母來濰坊工作,這是在青島周邊的一所三線城市工作。王諾今年30歲整,他身高184公分,體重雖然因工作後疏於鍛鍊,已逐漸逼近80公斤,但絲毫不影響他看起來依然清秀的面龐。高挑的身高、不俗的顏值、殷實的家境,讓在機關工作的王諾有一種天生的親和力。平時王諾總感覺自己還年輕,父母也不老,二老退休金足以衣食無憂,無需自己照顧,而且無論自己在外面怎樣折騰,也總有父母給兜底,所以自己還可以像小孩子一樣任性耍脾氣,可現在一向像山一樣的父親竟突然查出身患絕症。這訊息讓王諾第一次感覺被壓力迫的直不起腰來,久久回不過神。

“王科,安主任找你。”不知過了多久,走廊那頭同事的聲音將王諾拉回現實。

“好的,收到。”王諾條件反射般應答,同時大腦從宕機狀態開始強行運轉,飛速思考策略現在自己應該怎樣做。“冷靜,先請假”,王諾心裡默唸。

快步走到走廊東頭的主任辦公室,王諾習慣性的調整了一下呼吸節奏,讓自己儘可能保持平靜,然後敲了敲門,在得到裡面的回應後,推門走了進去。

“小王你來,這三件事你馬上去落實,都是區領導交辦的……一是抓緊匯總上半年園區經濟執行資料,把詳細數先報我;第二把殭屍專案處置的最近進展形成個彙報,這個越快越好,領導隨時要;三是……”從王諾一進屋開始,安建雄主任只掃了他一眼,就開始低頭看著本子滔滔不絕的安排工作。

安主任是個年紀45歲上下的中年人,他身高大約一米七,精瘦、微禿,說話有濃重的地方口音。他以正科級的身份主持王諾所在的副縣級工業園區開發中心的工作已經快一年了,和這個年紀的大多數領導一樣,有著十足的幹勁,想要趁年齡尚可再往上衝一衝。

按照以往的慣例,王諾一定手拿筆記本,全身站的筆直並向前微傾,畢恭畢敬的記錄安主任的一切指令,嘴裡隨聲附和著“好的,明白”等詞語,並將交辦事務的落實程度、辦結時限適時詢問一下,以確保工作不出紕漏。但此時此刻,王諾完全沒有心情再聽領導佈置了什麼,而是出聲打斷了講話:“安主任,不好意思,家裡突然有急事,我需要請假三天回去處理。”

安建雄明顯被王諾突兀的請假搞的一愣,但作為有多年工作經驗的基層一把手,他還是很快調整了轉態,平靜的合上本子,抬頭說道:“很急嗎?能不能稍晚幾天,你也知道最近單位事情比較多。”

“很急,我父親生病住院,檢查結果顯示情況不太好,需要我立即回去和醫生當面溝通”王諾答道。

安建雄聽後微一遲疑,身體向後一仰斜靠在椅子上,微微眯眼說道:“哦,是這樣……你父親今年多大年紀了?”

王諾道:“今年62歲,剛退休2年。”

安主任道:“年紀不算大,正是發揮餘熱的時候,老人住院你回去看看也放心,正好多陪陪二老。你去交接一下工作,假條讓辦公室找我來補,回去路上注意安全……你是回青島對吧?”

“是的,謝謝安主任。”多年的工作經驗讓王諾明白安主任的關心有多敷衍,但他這句感謝還是發自真心的,一是因為現在急活很多,安主任還是痛快的給了假;二是單位三十幾號人,領導還能一口喊出自己家是哪裡的。其實王諾也深知安建雄的壓力,機關工作中最理想的狀態是享受待遇,最被動的局面是主持工作,安建雄由一個科級單位一把手調任副縣級單位主持工作,但級別並沒有提升,手下的幾個班子和科長同他一樣都是正科,這讓他開展工作頗感被動,因此這一年來都急於做出政績,方便跟上級領導要待遇。

王諾退出安主任辦公室,快步走向自己的卡座填了一張請假條,和隔壁的陳葉飛交代了幾件自己正在處理的急活,告訴她自己家中有事,已經和安主任口頭請假,請她抽空讓領導籤一下假條。陳葉飛雖然平時大大咧咧愛開玩笑,嘴也比較碎,但她一看王諾的臉色就知道一定有急事,趕忙答應下來。

五分鐘后王諾已收拾好挎包下樓坐到車裡,他發現自己設定導航的手都是顫抖的。“鎮定!”王諾心裡暗道,同時用力握了握拳,做了兩個深呼吸,然後發動車子駛出停車場。一路上王諾的車越開越快,眨眼間已上了高速,聽著導航裡持續傳出的超速預警,這才強行踩剎車降了降速,壓著限速極限向青島的醫院駛去。望著前面廣闊的高速車道和身邊快速後退的綠化景觀,王諾的內心翻江倒海思緒無限,湧起了無數的回憶和閃念。

王諾2012年離開青島來到這座山東中部的城市工作,至今已有6年。這邊的收入著實一般,一月五六千元的打卡工資比起青島的繁華來說實在沒什麼誘惑力,或許真像網上說的一樣,自古保守的山東人就都喜歡穩定,這唯一的優勢就是有個事業編制的身份,聽起來相對體面。這座城市離家不遠不近,路程不超200公里,開車不過2個小時,但是自己回家的次數卻絕談不上多,可能因為工作忙,可能因為私事多,更多的原因或許是單純不想聽父母的嘮叨而不願回家。

自王諾考到濰坊工作已有6年,這6年裡,家裡,尤其是父親,給了自己很多助力。父母先後給王諾在濰坊全款購置了2套房產,一套價值一百多萬計劃用作婚房,一套是恰逢王諾所在的單位集資建房,因為價格實惠,王秉梁也拍板出資給王諾買下一套。雖然這邊的房價比青島便宜許多,但也真金白銀花了家裡近200萬。買車自不必說,不然以王諾現在的收入,買這輛正在開的大眾帕薩特也需要不吃不喝存個3-4年。

但給予財力支援的同時,王秉梁夫婦的強勢也給王諾帶來了很多不利的影響。

剛來到濰坊這個陌生的城市,王諾除去單位同事外,雖然沒什麼同學和朋友,但也絕非舉目無親。王諾的兩個親姑姑在這邊定居均超過十年,兩家深耕於此關係網甚廣。但是因為王諾父母和姑姑們不和,還曾因為祖產分配的問題鬧到法院對簿公堂。家族上輩的糾紛千頭萬緒,分不出絕對的對錯,但是王諾被迫站隊,無法和親戚正常走動卻已成定局。

2017年底,王諾滿心歡喜的將談了兩年的女友介紹給父母,父親很開心,考慮到彼時王諾年紀已經不小,要求火速訂婚。雙方父母最開始接觸還一切順利,結果在訂婚宴席當天,王諾母親和女友家人因婚房加名的事沒談攏而火速鬧掰,導致王諾和女友二人迫於家庭壓力分手。此時又恰逢王諾單位人事調整,新任領導安建雄到位。按之前的資歷和工作分工,王諾本應順理成章接任辦公室主任這個強勢科長的職位,結果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訂婚轉退婚的變故,搞得他後院起火分身乏術,完全沒有心思和安主任及時溝通表衷心,變成現在這種以科員身份繼續負責辦公室工作的尷尬局面。由於感情、事業雙受挫,這接連的雞飛蛋打著實把王諾折騰的夠嗆,只能寄情於工作,於是他回家的次數越發少了。

再後來,父親王秉梁退休後在家閒不住,因為其大學教授、農業專家的資歷被企業聘請去做技術顧問,王諾也逐漸走出心理陰霾,利用年假的時間去看望過在外地的父母。誰知剛和家裡重歸於好,距上次見面才過了僅3個月,這次通話竟得知父親身患肝癌晚期的噩耗。

此時此刻,王諾已全面放下了之前和父母間的一切隔閡,只恨不能快點回到父親身邊,立刻問問醫生父親的病情。王諾感覺此刻自己的身上很軟,彷彿力氣被抽空了,連呼吸都變得不自然,外面的天色在逐漸變暗,遠處前方的汽車尾燈明暗變幻閃爍不定,彷彿在暗示著今天下午自己接到的訊息不是真實的,而是一場噩夢亦或是電影或小說的情節,可能自己睡一覺起來就一切恢復正常,畢竟從記事起父親在自己腦海中一直是那種神勇有力的形象。但飛速行駛的車輛卻又不停無情的鞭撻提醒自己,讓自己放棄幻想,面對現實。王諾自接到電話起已在內心深處不知祈禱了多少次,希望醫院是誤診誤判,只要父親不是醫生說的那麼危急,自己願意拿出現有的一切來做交換,並且絕不會追究醫院和醫生的責任,而是會把這次遭遇當成老天對自己和父母關係的一次美好提醒。但王諾深知現在三甲醫院的醫療水平,明白醫生和家屬單獨溝通病人病情意味著什麼,自己心存的僥倖心理恐怕比買一注彩票就能中500萬獎金的機率還要小。

在這種內心的反覆煎熬中,王諾比導航提示提前15分鐘到達了青島的醫院,停下車後馬上聯絡母親趕往病房。

站在病房門口,王諾透過玻璃朝裡探望,一眼便看到了斜靠在床頭的父親。才幾個月不見,王諾看出父親明顯消瘦了很多,而且面板變得愈發黑黢,遠不復之前的壯碩身材。母親在一邊低頭疊著衣服。兩個人似乎都蒼老了許多。

醫院走廊的消毒水味讓王諾更加心煩意亂,他調整了一下呼吸,儘可能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一些,然後敲敲門,推門進去道:“爸,媽,我來了。爸你住院怎麼也不和我說一聲。”

王秉梁看到兒子突然來醫院,明顯愣了一下,隨即馬上從床上站起來笑道:“是你媽和你說的嗎?我只是常規住院理療,年紀大了,毛病也就都跟著來嘍。”

等王秉梁站起來後,王諾才發現父親著實消瘦的厲害,脖子和手上的面板薄的像一層紙,乾癟的貼在軀體上,瘦弱的脖頸挑著個大腦袋,頭上的頭髮也很雜亂,參差不齊的鬍渣讓父親看起來倍顯虛弱,一雙眼睛倒還是和往常一樣明亮有神,唯獨肚子卻顯得很鼓。王諾此刻還不知道這是因為肝病引發腹水的緣故。王諾看著父親現在的樣子,像個常年種地的農民或者卸貨場賣大力的工人,但絕不像一個退休的大學教授,心中不由一酸,眼眶也有點溼潤,於是趕忙扭頭去打量病房。這是個雙人帶衛生間的病房,王秉梁的病床是靠門的那張,另一張床好像空著,母親正在那裡整理衣物。

母親李麗花見兒子來了,也馬上走過來道:“今天下午王諾正好給我打電話,我就順口告訴他你來醫院檢查。孩子關心你,聽說你住院了,就立馬請假趕過來了。”

王諾道:“爸,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王秉梁笑道:“好多了,我是前兩天身上乏力使不出勁,腿腳也有些浮腫,應該是糖尿病的原因,老毛病了。住院輸液兩天早就輕快了。”

聽到父親說話依然中氣十足,王諾懸著的心暫時放下了一些,他也不點破父親關於病情的託詞,先幫母親把疊好的衣服放入門口的收納櫃,又翻看了一下掛在床頭的病歷材料,見輸液藥品一欄寫的龍飛鳳舞,王諾勉強辨認出氯化鉀、維生素C等幾個字樣,旁邊主治醫生的牌子上寫著李然。

又聊了一陣,王諾感覺父親除了消瘦,神色倒也如常,只是母親面色陰鬱,明顯有強顏歡笑的感覺。起身給父親接了杯水,王諾說要去見見醫生,詢問一下住院檢查的情況,走出病房門後,李麗花也隨即跟了出來,引著王諾到醫生辦公室去。

李然醫生是醫院肝膽外科的主任,他年紀五十歲上下,身材中等,面色紅潤,彷彿這個年紀的醫生都有謝頂的毛病,碩大的腦袋上只留下為數不多的幾根毛髮,黑白相間。

簡單寒暄後,李主任面色沉重的道:“根據檢查結果顯示,你父親已是肝癌晚期,目前的身體狀況已不具備化療和手術切除的治療條件,只能嘗試一下介入治療,但是具體效果很難講。”

王諾感覺自己的心被狠狠的揪了一下,雖然他早已知道醫生的診斷結果,但是來到醫院聽到醫生當面講出這麼殘酷的話,還是不免心神劇震。

王諾盯著李醫生電腦螢幕上自己其實根本看不懂的影像,皺眉低聲問道:“介入治療後,是有一定希望得到緩解或根治麼?只是這個機率比較小而已?”此時王諾心中還存有僥倖。

李然搖頭道:“介入治療只是避免開刀的小手術,創傷小、恢復快,但並不能切除病灶,治標不治本,是目前唯一的可行措施,至於效果如何誰也無法保證。你來的正好,抓緊和你母親商量一下,是不是同意讓你父親接受介入治療。如果決定要做的話,我下週二有手術時間。”

王諾強打精神問道:“那李主任,根據您的經驗,目前這個情況下,我父親預計還有多少時間……”

李然看著電腦上的檢查影像道:“三個月左右吧,這個情況是很晚期了,屬於終末期……即便介入治療有效果恐怕也不會超過春節。而且後期可能因病情加重,由肝病引發的腦病造成患者精神混亂,行為失常等,家屬要做好充足的思想準備……”

王諾仍不死心問道:“換肝也不行麼?我們不考慮治療成本,只要能有治療效果。”王諾此時存款雖不多,恐怕能立即拿出的現金也只有約5萬元,但他說這話底氣卻很足,因為他知道父母都是大學教師退休,尤其父親靠技術起家,早年又投資了部分房產和股市,頗有經濟實力,手術費用應不在話下。而且自己已決定不惜代價治療父親,無論捐肝還是賣房都竭盡全力。

但是李醫生卻苦笑著搖搖頭道:“我很理解你們家屬的心情,肝癌這種病只能早發現早治療,病情發展到這個階段真的是什麼都太遲了,靶向藥、器官移植都來不及,應用不了,不然就算有一線希望的話我們也肯定會告知家屬的……”

後面和李醫生交流的什麼王諾似乎都已記不清,他機械的和醫生告別,心事重重的走出辦公室,母親繼續在裡面和醫生詢問著飲食注意事項。

王諾木然的站在走廊上,望著牆上懸掛的科室醫生簡介的牌子失神,心中思索應如何告知父親接受這個介入治療,又不引起他過渡的反應和對自身病情的懷疑。王諾反覆回味著李然的話,顯然李醫生想給父親做這個手術,王諾考慮先調研一下醫院是否有更適合的主刀醫生,如果真決定做手術,應提前打點一下主刀醫生和麻醉師,最好這一兩天能提起見個面,晚上再一塊約個飯。這種醫院潛規則王諾之前並沒有親自做過,但是幾年的工作經驗和社會上的耳濡目染讓他在不知不覺間已深諳此道。正在王諾思緒紛飛之時,一個聲音道:“我建議也可以採取保守治療。”

王諾定睛一看,不知何時旁邊已站了一個年輕醫生,大約三十多歲的模樣,蒼白消瘦,大大的黑框眼鏡下,有一雙黑亮的眼睛。

“您好,請問您是……”王諾問道。

那年輕醫生指了指胸前的牌子道:“我姓周,也是肝膽科的。我見過太多介入治療的病例,罪沒少受,但是依然改變不了最終的結局,有的反而因介入加速了患者的死亡過程。”

王諾注意到年輕醫生胸牌寫著醫師週一帆,聽他如此說,似乎有什麼好的建議,於是介面道:“周醫生,您是專業人士,請問我父親這個狀況,還有什麼別的治療措施麼?費用不是問題,只要能救我爸的命。”

周醫生搖頭道:“你爸的片子我也看過了,已是晚期,當前的醫療技術水平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不過如果你們願意,也可以嘗試一下中醫。”

王諾有點遲疑,彷彿不相信這是一個三甲醫院的專業醫生說出的話,或者他這麼說有其他目的也說不定。

周醫生似乎看出了王諾的顧慮,又說道:“我也只是建議,因為有很多家屬感覺似乎只有做介入,才算給親屬盡力治療了。其實這可能會讓患者走的更加痛苦,到最後總免不了人財兩空的結局。當然具體怎麼選還要看你們的決定。”

恰好這時王母已從醫生辦公室出來,她雙眉緊鎖,眼睛紅紅的彷彿又哭過,顯然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王諾和周醫生道謝後記下他的電話,趕忙去迎上母親。母子二人簡短溝通後,決定先瞞著父親檢查結果,至於是否接受介入治療要看王秉梁自己的意願。

回到病房內已是下午六點,馬上到晚飯時間了。王諾和母親強打精神問父親想吃點什麼。王秉梁表示對吃的沒什麼要求,不過既然兒子回來了,開車往返方便,不如今晚不住病房了,回家去吃,順便可以回去洗洗澡,母親也表示同意。王諾趕忙去醫生辦公室開假條,再到護士站備案登記請假,因為王父提出要回家洗澡,王諾又讓值班護士拔下王秉梁手上的留置針。回病房時王母已將需要帶的衣物收拾好。

一行三人向停車場走去,王諾提著東西走在最後面,母親在前方想攙扶著王秉梁,但是王父卻好似心情極佳,堅持要自己走。王諾明顯看出父親走路比之前遲緩了許多,彷彿每挪一步都極耗力氣,這也難怪,畢竟父親的腿腳還腫著。從病房樓到停車場只有幾百米的距離,三個人卻走了十多分鐘才來到車邊。

還是和往常一樣,由王父坐副駕駛,王母帶著行李坐在後排。王諾發動車後,又給王秉梁調整了一下座椅,讓父親儘可能靠後斜躺在座位上,避免壓迫下肢。王秉梁因平時喜愛喝酒,退休前酒局不斷,偶得清閒中午晚上在家也獨自小酌,是以並沒有學習駕照。路上王秉梁不禁連連感嘆還是兒子回來好,自己已經住了兩晚病房,實在太不方便了,還是在家休息舒服。

王諾青島的家是一棟3層的聯排別墅,房產證面積雖然只有約300平,因為家家戶戶都將露臺進行搭建改造,實際面積超過400平。這套房子是王秉梁所在的大學職工集資購房分得的,十幾年前購買價格僅50萬,目前因為房價飆升、地段增值等原因,市價已超過500萬。這也是王秉梁一生較為得意的投資之一。

到家後,王諾將車停在門前,把車上的大小包裹拿到屋裡,父親在沙發上喝水看電視,母親在廚房張羅飯菜,這一瞬間彷彿又回到往日的熟悉時光,王諾真想將時間定格在這一刻,但李醫生的話在腦中時時提醒著他:可能離失去父親只剩3個月的時間。

雖然這兩天家中無人,食材有限,王母還是以極高的效率湊了四個菜,兩葷兩素。吃飯時,王秉梁不由感嘆道:“還是家裡伙食好,在家千日好,出門處處難。”王諾附和道:“那個醫院條件確實一般,就是不知道醫療水平到底怎麼樣。”王母見兒子這麼說,也按事先演練好的介面道:“是啊,醫生看了檢查影像說你是肝硬化初期,和糖尿病一併引發的下肢浮腫,今天建議你接受介入治療,你覺得怎麼樣?”王秉梁眉頭一皺道,略一思索道:“還是不要做介入了,其實我住了幾天院感覺已大好。剛住進醫院鄰床的老漢說自己已經做了7次介入,一次比一次狀態差,我看這介入並沒有什麼效果。我打算先辦出院,在家休養幾天再說。”王諾本想勸父親應該多住幾天院,但見父親態度堅決,和母親對望一眼道:“也行,那明天我去辦出院手續,你們在家休息。爸,以後你酒是不能再喝了,肝硬化嚴重了就是肝癌,你心裡要有數。”王秉梁嘆道:“是不能喝了,這酒是喝到頭了。”王諾心中一動,感覺父親這麼說太不吉利,但見父親已岔開話題,就沒有再多說什麼。

這頓飯吃的很是沉悶,王諾和王母各懷心事,王秉梁卻好似因為兒子能回來心情不錯,不斷詢問王諾的工作和生活,並叮囑他感情的事也要加快節奏,他一直等著抱孫子。

晚上睡覺時,也不知是母親還是父親的原因,睡在三樓的王諾不斷聽到二樓的父母進進出出衛生間的聲音,躺在床上聽到父母窸窸窣窣的聊天也格外真切。難以入睡的王諾翻身起來,到隔壁的衛生間想要再洗把臉。

王諾已不知多久沒有好好照過鏡子,鏡中的自己熟悉又陌生,髮型早已換去學生時代青澀張揚的造型,如今的頭髮梳的貼合工整又一絲不苟,原來的黑框眼鏡也已換成了無框金絲鏡架,眼神中明顯多了幾分社會的老練市儈,少了剛參加工作時的清亮單純,身上的肌肉和麵部的線條都較之前有明顯的鬆垮跡象。王諾突然有種劉備感嘆髀肉重生而自身碌碌無為,只得無奈垂淚的感覺。王諾之前無數次抱怨原生家庭給自己帶來的不利影響,卻全然不去想家庭給予自己的資金幫扶,還一度幻想自己和家裡斷絕關係,獨自在外白手起家打拼成功後再衣錦還鄉,彷彿只有那樣才能證明自己是對的,才能讓父母愧疚和無地自容。而如今父親的生命可能就快走到盡頭,之前自己執著的一切彷彿都變的沒有意義。父親當前最大的心願就是能見到孫子,可這個願望恐怕此生難圓了。生活就是這麼無情,在人們以為未來仍有無限可能的時候,隨時會被老天強制按下休止符。

重新躺回床上的王諾輾轉反側想了很多,關於父親的病情、父母和自己的關係、自己的成長經歷、未來自身和家庭走向,以及家庭可能要發生的重大變故……父親雖然決定出院不做介入手術,但是呆在家中不接受任何治療決計不是辦法,到底應該怎麼做才能挽救父親的生命?王諾覺得自己被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吞噬,最後終於艱難的進入夢鄉,結束了這陰霾艱難的一天。

因為懷有心事,第二天一早,王諾不到7點就自然醒來,他輕聲下樓後發現父母已吃過早餐在客廳聊天。王諾看到今天父親精神還不錯,昨晚就一直揪著的心也舒緩了些許。用過早餐後,按照昨天吃飯時定好的分工,由王諾去醫院辦王秉梁的出院手續。

王諾到醫院後先收拾了病房裡的物品,然後去和主治醫生李然說明父親的出院的意向。李醫生感到很吃驚,因為他覺得看這位患者及家屬不像是心疼手術費的家庭,於是再次強調了介入手術的必要性,但因為王諾態度明確,李然倒也沒有過多阻攔,同意辦理出院手續。王諾結清住院費用後拿到出院報告單,仔細檢視後發現上面的診斷結果赫然寫明“肝惡性腫瘤”。王諾想起之前父親查體發現過肝臟上有血管瘤,為不使父親懷疑,火速去醫院附近找了一家列印店,花了20元錢,掃描後將診斷結果修改為“肝血管瘤”。準備回家前,王諾又想起昨天週一帆醫生說的話,遲疑片刻,還是撥通了周醫生的電話,約他在醫院停車場見面。

約十分鐘後,王諾看到周醫生在停車場出口張望,趕忙迎上前去道:“周醫生,我們全家商量了一下,覺得您說的很有道理,倉促做介入可能適得其反,中醫治療相對溫和,對人體損傷小一些,在下一步全面檢查治療前,可以嘗試一下中醫療法,不知您是否有靠譜的醫生介紹?”週一帆推了推眼鏡道:“我倒是認識一個昌邑的中醫老師,也親自見到過經他治療的癌症患者,有人經治療後確實效果較好,如果你有意向的話,我可以給你推薦。”王諾趕忙應下,又當面加了週一帆的微信。告別周醫生時,王諾將提前準備好的八百元紅包硬塞給他,周醫生開始推脫不要,王諾只得說這本是計劃做介入手術時給醫生的,現在因為周醫生的建議,手術可以暫時不做,這只是表示一下心意。見王諾一再堅持,周醫生收下後答應上午會聯絡中醫老師,幫忙介紹王諾一行過去,但因為那個汪大夫經常外出問診,具體約見時間需要王諾自行確認。王諾道謝後開車返回。

午飯後,王秉梁帶著眼鏡反覆看著王諾帶回的出院報告,由於王諾已反覆檢查過,確信這份報告不會有破綻,便安靜的在一邊喝水。在將報告看了幾遍後,王秉梁抬頭笑道:“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主要還是由於肝血管瘤,加之多年的糖尿病引發下肢浮腫和腹水,至於早起肝硬化……這個可以控制嘛。知道了病根就好辦了,下步我在家有針對的調理,根本不必打針,更不用做什麼介入手術。”王諾也不知這種病理邏輯是否符合,但總覺得只要父親心理上別崩潰總是好的,畢竟肝癌晚期等於被判死刑,王諾決不願父親帶著這種思想包袱渡過餘下的人生。這時王諾手機上恰好收到週一帆發來的訊息,帶著中醫汪偉清的聯絡電話和位置,於是對父親道:“介入畢竟是個手術,手術就有風險,不做也好。不過在家自我調養恐怕效果太慢,會貽誤治療時機,醫院的一個周姓醫生說可以試試中醫,他給推薦了一個昌邑的醫生,據說治療肝硬化、肝腹水等疾病頗有心得,爸你有沒有興趣去看看?”王秉梁略一思索,道:“也好,三甲醫院醫生推薦的中醫大夫,可能真有點水平。”王母介面道:“如果要去看的話,那就抓緊去,趁兒子在家開車也方便。”王諾道:“那我馬上聯絡一下這個大夫,問問他何時有時間坐診。”

王諾本以為汪偉清必定是一個道骨仙風的老者,歲數起碼70往上,但撥通電話後聽聲音卻是個帶有較重鄉音的年輕小夥。王諾一度以為這是汪大夫的徒弟或助手,確認後才得知確實是汪偉清本人。汪大夫告知說他今天恰好在門診處坐診。

一家三口簡短商議後,決定馬上動身前往,王秉梁安排王諾從家帶了一箱茶葉、一箱白酒作為問診的禮品。王諾將父親住院拍的片子和檢查結果一併帶上,雖然看的是中醫,但是這最新的西醫檢查結果說不定也會排上用場。根據導航顯示,從王家到昌邑的汪醫生處需要一個小時車程。一路上王諾自昨天以來難得的感覺鬆了口氣,他幻想此行尋得的是世外名醫,不強求能馬上藥到病除,只要能讓父親的病情有所緩解也總是好的,畢竟三個月的大限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利刃,時時讓人坐臥難安。希望古老而神秘的中醫真如周醫生介紹的那般有效。王秉梁也對這次看病抱有很大期望,王母在旁邊附和說聽聞身邊的某些棘手病人都是吃中藥秘方痊癒,很多西醫治不了的病症,經過中醫調理也都能慢慢康復。

其實世外名醫治療疑難雜症這種事,放在平時王諾一家絕不相信。平日王母看到電視上穿著白色太極服出來售賣“祖傳秘方”的賣藥廣告影片,從來都是快速換臺,王諾一向覺得若秘方真如此神奇,此人早就應該獲得諾貝爾獎了,又何必這把年紀還在熒幕前拋頭露面,另外以王秉梁這個年紀的人情老練,恐怕內心早以對自己的病情猜了個十之八九。但此刻三人都心照不宣,均表現出對此行的無限期待,彷彿是溺水者急於抓住眼前一根救命稻草,又好似沙漠旅人看到海市蜃樓般的綠洲,湧出一種本能的求生欲。

王諾感覺父親的生命好似在風中搖曳的燭火,忽明忽暗,如果照拂得當,火苗或不至於熄滅,至於蠟燭本身到底還餘下多少存量,當前的心境下已全然無暇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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