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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密的竹林間，一道身影緩緩踱步，他手拿書筆，走馬觀花。
陽光透過葉影，從空中灑落。他忽有所感地抬起頭，映照出的分明是一張清秀儒雅的臉龐，墨髮披散及腰，一襲白衣飄逸在此方天地。
“今日，天氣尚佳。”
低下頭沿著陽光落下的地方看去，新生的松露正熠熠生輝，散發著耀眼的金色光澤。
他彎下腰拾起那金色松露，卻不料，當那金色松露剛剛脫離陽光照射的範疇，就以極快的速度凋謝、枯萎，那燦爛的金色被死灰一樣的漆黑代替。
看著金松露頓時成了林子裡隨處可見的黑菌，他眼神中浮現一抹可惜，不過很快就被平靜重新覆蓋，既然不可褻玩，那遠觀便是。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總是如此。
站起身來，只見明媚的陽光爭先恐後地從那竹林葉影中鑽出，然後落在地上長成半個手掌大小的金松露。
墨綠的竹林霎時被塗上璀璨的點綴，綠與金融為一體，綻放著怪誕的美麗。
“真是難得一見。”
他避開陽光，又來到另一株金松露旁坐下，將金松露拾起後就這樣迎著陽光舉到自己眼前。
金松露上金下白，傘帽流光溢彩，其內似有光影流動，根本與那黑菌是雲泥之別。
看著這華麗的色彩以及其散發出的獨特氣味，很快，他敏銳地感覺到自己的視野莫名拉長，意識略有沉淪。
但他眼中仍無波瀾，施施然將金松露放回原處，那種奇妙的狀態如潮水般退去，回到了那淡然的樣子。
“從剛上山到現在十年之久，還是第一次見這般獨特的植物。”
“哪怕是師父留下來的書中，也並未提及......”
“新物種麼......”
他沉思片刻，舉起書筆，在最新一頁上寫著什麼。
書本封面上黑白雙色，分據兩側而又成爭鋒相對之勢，正中用黑墨寫下了四個大字，蘊千常聞。
少焉，他合上書本，看著這些穿插在陽光與枯葉之中的金松露，隨後又望向天空，遠處連綿不絕的黑雲正緩緩向這邊壓過來，那由遠及近的雷聲彷彿是這些璀璨奇物的喪鐘。
既然只能生於陽光之下，那它們也自然會隨著陽光的逝去而腐朽。
結局已定，他整理好衣衫，不帶任何留戀地繼續向竹林深處走去。
……
日上三竿，白衣身影依然在鬱鬱蔥蔥的林間走著，就像墨綠海洋中的一葉孤舟，頃刻間就被搖曳的新葉遮去了身影。
“兩日前的徬晚，在山上觀景時遭遇了邪祟，慌不擇路中遠遁了不知多遠。”
“邪祟受制於晴日，兩日白晝的輾轉挪移這才甩掉了它。”
“好在師父傳授的技藝沒忘，不然怕是早就死於飢寒或是野獸之口。”
“多學，總是有好處的。”
他淡淡一笑，從十年前被師父撿到以後便被其視若己出，師父不僅養他長大，還教他各種叢林生存技能，可謂是將一生的經驗傾囊相授。
而師父教授的技藝也在這兩日裡充分發揮了作用，無論是夜晚就地取材起火照明，亦或是在林間行走時躲避猛獸。
只可惜師父走了，走在了師徒兩人第一次發生爭執的那天晚上......
思緒飛回，竹影搖曳，一座木質結構的屋舍出現在眼前，在陽光下散發著古樸的氣息，屋舍的牌匾上刻著三個標緻的大字，枯春舍。
枯春舍就這樣鑲嵌在竹林之中，彷彿渾然一體，絲毫不令人覺得突兀，而他緩緩向其走去。
“師父說，枯春舍是他自己親手建成的，乃是他這輩子最驕傲的三件事中之第三。”
“他離去那晚，我並不知曉，等到我翌日清晨回來之時......已經再也聽不見我曾經那麼討厭的呵斥了。”
他緩步走上了臺階，右手攀上了門框朝向屋外的一側，手指臨摹著上面淺淺的凹槽，有橫有豎，顯出兩個字來，常玖。
“這門框上我的名字，也是師父那晚刻下的。”
常玖不知道那日在自己憤然離開枯春舍後，到底發生了什麼，而師父刻下自己名字又是何用意。
他似乎也已經忘記自己當時見到師父遺體時的畫面，只知道每當自己想要去回憶那一晚時，大腦總是一片空白，疼痛不已，悲慟使他如墜深淵。
但距離那些事情的發生，已過去了整整一年，所有的一切都已被他深埋進心底，用表面上厚厚的無法撼動的平靜來掩蓋。
當年的事情好似過去，可山下的村民們總說，再也沒看見過山上那個愛偷跑下來溜達的小滑頭。
“嘎吱——”
木門緩緩推開，陽光從縫隙中擠進屋裡，驅散了屋內的陰翳，樸素的內飾一覽無餘，屋內略顯古樸的木桌木椅一應俱全，裝飾完整，枯春舍三室一廳，除開常玖和師父的臥房還餘一間用於堆積雜物。
常玖只是四處檢視了一番，確定沒有過客人到訪的痕跡後便徑直回了臥房。
他的臥房更是簡樸，除了床榻與書桌以外便是書，幾乎堆滿了地面，只留下幾處落腳的地方。而這些書大都有著各種不同程度的破損，翻閱的次數實在太多太多。
不過書桌上卻只放著一本書，幾乎毫無破損。
常玖將手中的蘊千常聞一併放在桌上，坐了下來，一隻手翻動那嶄新書籍的書頁，心不在焉地看著。
“師父對我讀書一事看得很重，於是常常下山去學堂給我買書，而我也就趁著機會在山下村落裡遊玩，然後趕在師父回來前跑回山上，儘管每次都會被師父發現然後訓斥一頓，但我總是樂此不彼。”
“師父總是告訴我讀書何其重要，多次囑咐我將他買回來的書看完，看得爛熟於心。而我當然知道這只是因為老頭子沒錢買更多的書。”
“當初那般不願意讀書，現在他走了，我反而還讀的進去了。”
有兩日未歸，又處在生死威脅的境況之中，現在回到這平安的家中不免生出諸多思緒，曾經越是歡快的記憶，此刻便化為了越是鋒利的刺刀。
至親的離開不是一場暴雨，而是一場漫長的溼潤。
常玖如此想著，可忽然他的手一停，還沉浸在感傷過去中的思緒也迅速飛回。
書本後面，是一片空白。
他感覺不對，於是又重新翻閱了幾次，發現書本的內容恰巧從他最多還能回憶起的地方戛然而止，之後的空白顯得如此突兀。
“師父買到殘書了？不可能，師父給我書之前都會大致檢索一遍，將次品殘品通通剔除，問題不出於此。”
霎時間，常玖心中升起一團迷霧，開始感覺到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也許不止……”
他思緒如電，隨即拋下這本書，埋頭在地上的書堆中尋找，一本一本地舉起，在看了書名後又一本一本地扔掉。
“這本……不是……這一本……也不對。”
“這些書我都勉強還記得……”
“……找到了！”
他幾乎將書堆翻了個遍，終於在最底層翻出了幾本已經丟失幾頁，年代久遠的書籍。
他翻開一看，一連幾本都是大面積空白，唯留下幾組零零散散的他記憶較深的段落。
“雖然這幾本書內容乏味，我印象不深，但儘管如此，我至少能夠確定它們之前都是寫滿了文字的！”
“如今書中內容卻都只有我記憶中的部分……不，或許應該說，這些書現在只能呈現我腦海中尚存的內容！”
常玖明悟，但又旋即陷入困惑：原因為何？
他眉頭一皺，這樣的事件顯然脫離了凡俗的範圍，若是處理不當，後果恐怕會很棘手。
這個世界乃非尋常，生活在這天地之間的並不只有人類百獸，還有在陰影下窺伺的邪祟，它們偷天竊地，屠戮生命，為天地所不忍。
由於在白晝被大道壓制無法現身，於是在凡間留下各種利於自身的陷阱，等獵物觸發後便可藉此現身，獵殺血食。
此類事件師父自然多次警告過，常玖能敏銳察覺再正常不過。
“還不夠……線索還不夠……”
他能清晰記憶如此多的書，到底是天資不凡，思緒流轉，下一秒就有所猜測。
“或許不只是書......”
常玖起身離開，直奔灶房，步伐越來越快，各種猜想在他的腦海中碰撞彙集，愈發激烈，直至他衝入灶房，剎停在案板之前。
他的眼前，案板上還殘留一灘淡淡淺顯的水漬，彷彿就在不久前有人使用過他。
此刻，所有的猜想猛地碰撞在一起，發出巨大的響聲，在常玖的腦海中凝結成最後的一絲——真相。
“是了，案板上的水漬是我兩天前最後一次在灶房裡做飯留下的，灶房乾燥，兩天時間不可能還殘留著。”
“唯有一個解釋，只有在我的記憶中，這個屬於兩天之前的案板上才可能存在有水漬！也就是說，現在我所看到的案板根本就是是由我記憶中的片段！
不，不僅如此，灶房，枯春舍，甚至是我這一路走來的一切，說不定都不過只是我重溫了一遍自己的記憶，而非真實！”
“而對記憶的回顧，也導致我回想起更遠的以前，陷入了師父逝去的悲痛，才使得我沒有察覺到不對，哪怕有，也只會被被悲傷籠罩的我所忽略！”
“始作俑者……恐怕就是那奇物金松露了，真是沒想到，此物威能竟如此駭人，不過簡短觸碰都能將人拉入這般境地。”
常玖眼中波瀾，這種手段讓他想起了，一個師父曾經提過但他卻未曾放在過心上的詞彙，幻境。
而記憶中，打破幻境的方法也隨之浮出水面，但幻境千萬，應對方法更是不一，凡人想要安全逃出陌生幻境，除非運氣極佳，否則難如登天。
“好在並非是被邪祟盯上了……不過隔了近半日我才窺破這幻境，若是外界被拖到天黑，那我本來的身體恐有危險。”
“時間緊迫，眼下，也唯有一試最直接也是最冒險的方法了！”
常玖眼中堅定，毅然決然地舉起案板邊的菜刀，朝著手臂狠狠劃過，頓時鮮血噴湧，劇痛襲來！
以劇痛刺激大腦，使其恢復清明，脫離幻境，此舉直接有效，但同時甚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