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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了，年戲唱了三天。
晌午，赫拙老先生說道：“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父女二人叨擾貴村多日，明日便走。”
賀家七兄弟還想挽留，奈何山村貧窮，給不出太多戲錢，怕耽誤了二人，便只好應了。
經過幾日的相處，那賀家姊妹八個也和赫雨霏熟絡起來了。
姊妹八個和赫雨霏在打穀場上騎馬。
赫雨霏是滿族，也不裹小腳。她是民族習慣，賀熙雲是因爹孃開明且心疼孩子。
因為腿腳利索，又是馬上民族，赫雨霏騎起馬來連賀正力都拍手叫好。
那叫一個英姿颯爽！
明天就要走了，這麼善解人意的姐姐，大家都是依依不捨。
都圍著赫雨霏說不完的話兒。
還是這賀熙雲最有眼力見，她讓大家再去練練馬，支開了大家。
這赫雨霏和賀泊豪坐在了穀場邊。
這幾天的相處，他已經沒了第一天的拘束。
他每天就盼著天快亮，能快一分是一分，能快一秒是一秒，因為天亮後就能看到住在隔壁院的雨霏姐了。
“明年還來嗎？”
“那你想不想我來，呵呵”
“你不是說已經沒了家嗎？以後每年都來，就當這是你家。每年都回家！好嗎？”
“只要有時間，有盤纏，就來！”
“那要是沒時間沒盤纏了呢”賀泊豪問道。
“那就只能不來了！”赫雨霏笑道。
女孩成熟的早，雖然只大了兩歲，他們的聊天卻好似大人哄小孩。
“那你給我寫信行不？寄到大仁鎮五福堂洪醫師轉賀泊豪收就行。”
“賀家村收不到，到了五福堂，我去賣藥材時就能拿到。”
“那好吧，不過郵票很貴，最多一個月給你寫一封。要是有錢就好了，哎！”赫雨霏居無定所，知道沒錢的難。
“你說的對！我這幾天也想了，爹爹從小就教導我們要做陶淵明那樣出淤泥而不染的人。我覺得他那種人精神可嘉，但是凡事有利有弊，沒了官職和權勢，卻也就無法懲惡揚善了。”
“就是，有錢的話就能多買郵票了，有錢也可以幫助窮人！”赫雨霏說道。
“對了，你到底會寫字嗎，爹爹說，日本鬼子看樣快要進東平了，大仁和東平都快唱不下去了，爹爹以前的老戲友寫信讓我們去上海唱。
我們明天就去出發，你要是會寫也寫給我。”赫雨霏那天手心上的字還沒寫成呢。
賀泊豪傻乎乎的又要拉赫雨霏的手，赫雨霏趕忙縮了回去，臉上微紅：“現在不能碰，以後才能碰！”
賀泊豪撓了撓頭，一邊用石子畫著一邊說道：“我初六晚上回家就試了，喏——”
賀泊豪指了指地上：“赫—雨—霏”幾個字，挺拔有力！”
“行行，寫的還挺好！看來沒傻，這裡面不是漿糊。”赫雨霏邊說邊笑著撓了撓賀泊豪的頭。
我再寫篇晏幾道的《臨江仙》你看看。
夢後樓臺高鎖——
剛寫了幾個字就被赫雨霏拉住了手，撅起了小嘴說道：“你會不會嫌棄我是賣曲的。”
這晏幾道是宰相晏殊兒子，出名的花花公子，這臨江仙曲詞就是他思念青樓女子所作。
賀泊豪道：“你可別誤會！”
“非但我沒有這種思想，我還鄙視那些看不起窮人的人呢！”
“孫中山先生主張的‘三民主義’可比‘皇帝一家享福，全天下受罪’好多了。”
“你可聽說有一種外國傳來的思想叫馬列主義思想，爹爹去給人看病，帶來的小冊子上都有闡述，我和爹爹還有賀熙雲都研究過了。那本小冊子我已經默記在了心裡下來了！
這種思想主張男女平等，各個職業平等，人人平等，沒有剝削，沒有壓迫，沒有君臣，沒有逼良為娼，沒有三妻四妾。這種思想已經在中國不少地方傳播了呢！
賣曲的，也是靠勞動賺錢吃飯，同樣可以挺直腰桿做人！！”賀泊豪說的激情四射。
赫雨霏聽得兩眼放光大叫一聲道：“真的！上海有傳這種思想的嗎？”
賀泊豪說道：“有，說是有個姓陳的人，就在上海成立了這個黨叫共產黨，專門傳播這個思想！”
赫雨霏激動的抓住了賀泊豪的胳膊語無倫次的說：“好好好！我到上海了就把地址給你，你給我寫信，我也給你寫信，咱們去找共產黨！”
她這多少年的委屈，一下子噴薄而出，找到了一家能看得起她的人，她已經很開心了，沒想到還有一個專門給他們這些下九流窮人撐腰的黨！
赫雨霏道：“剛開始你挺羞澀的，這熟悉了後，你這小嘴吧啦吧啦的，還怪能說來。你懂的可真多，跟你聊天就覺得有說不完的話。”
賀泊豪說：“我也是，要是能一直這樣說下去就好了！”
說著說著天都快黑了。
赫雨霏說：“該回家了！”
忽然，後面發出一群人的鬨堂大笑，“不用回了，直接入洞房吧！哈哈哈哈！”這是賀泊唐的聲音。
原來二人只顧聊天，根本沒注意到小夥伴們已經在後面站滿了，正憋著笑偷聽呢。
二人也是哭笑不得。
晚上，被窩裡，赫雨霏和賀熙雲二人也是說不完的話。
賀熙雲得知赫雨霏會給賀泊豪把信寫到醫館，也就放心了。
同樣的，也叮囑姐姐每年都要回家，她爺倆沒了家，這就是他們爺倆的家。
年初十，一大早。
同樣賀家村的那條細山路上擠滿了人，赫雨霏身上那紅衣還是那麼鮮豔、奪目。
賀泊豪盯著那抹紅，一秒也不捨不得離開。
賀熙雲也和赫雨霏頻頻招手示意。泊利看著赫雨霏，呆呆的走著。
赫雨霏一邊和賀熙雲招手，一邊看著賀泊豪笑著，那個傻大個，呆呆地走著，傻乎乎的，卻又那麼可愛！
賀家七戶幾十口人，男女老少全部出來送赫拙父女，送了一程又一程。
那賀正學突然高聲唱到柳永的送別名篇《雨霖鈴》：
“寒蟬悽切，對長亭晚……”
那赫拙拱手作揖，老淚縱橫……
當日晌午，賀正學和賀正力將採的藥攤到打穀場上去曬。
看到熙雲、泊豪、泊利、泊唐、泊厚都呆坐在打穀場上，都是若有所思。
他們不再像從前那樣嬉戲打鬧了，老哥倆相視一笑，他們知道，這些孩子都長大了！
賀正學聽賀熙雲說賀泊豪其實所有字都會寫，寫的還挺好，並且家裡所有詩、詞、曲、文章都對答如流，且還能記住哪一篇在哪一頁，驚詫不已，決定考考他！
下午，大家在正學屋內看書。
這些孩子現在都是自己看了，不用賀正學解讀了，對有些文章的見解，甚至讓賀正學都覺得很新穎。
當然，除了賀泊厚！
不過還好，賀正厚已經能熟練背誦《詠鵝》了，自己的名字也寫的工工整整。
正看著，賀正學忽然問大家道：“赫拙那首《送梁汾》真好，回味無窮啊，我想翻來看看，也忘記書在哪了，誰知道？”
那泊豪有些木訥，也沒有想要顯擺自己的意思。徑直走到爹爹高高的大書架前，一把拿出那本放在最外面的《納蘭詞》，翻到了221頁後又遞給了爹爹。”
賀正學接過書，忽然，“噹啷啷”幾聲脆響，書裡掉下了三個銀元在地上。
賀正學也沒望地上那銀元。
望了一眼書，221頁，果然是納蘭性德《金縷曲.送梁汾》，書中還有張紙條。
眼見為實，賀正學佩服不已。
除了泊利，大家也都沒去在意那幾枚銀元，都以為是賀正學收在裡面的。
大家只是在驚詫這個神奇的兄弟——泊豪！
賀熙雲也看出了爹爹意圖，真心為弟弟高興。
賀泊利低著頭，翻著他的書，也看不進去。
他唯一值得炫耀的強項-讀書，卻成了別人的笑話。以前挖苦別人的眉飛色舞，以後不會再有了。
泊利想，與泊豪爭那赫雨霏，看來我是勝算不大了，不過也不是不可能逆襲，除非……，除非自己能夠飛黃騰達，熙雲妹妹說赫雨霏從小居無定所，就渴望能有小房子，能有個安穩的家。
我要掙錢，我要建大房子，我要建全東平最闊氣的房子！
這賀正學拿起紙條，上面寫著：“賀兄，千金易得，知己難求！”
又過了幾日。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
又是稀的能照人影的二月蘭菜瑪糊。
泊利開口了：“爹，我想出去闖闖！”
賀正學也不是不開通，孩子大了不想和他一樣隱居山野一輩子，他也理解。
但唯獨這個兒子出去闖，他放心不下。
因他最瞭解這個兒子的秉性脾氣，怕他走了歪路。
賀正學阻攔道：“軍閥打完了，日本鬼子又來了，都到長城邊了，外面兵荒馬亂的！”
賀泊利再也不是以前的小娃娃了，他聽到父親阻止，又想想赫雨霏來後這幾天的失落，火氣“蹭”的一下就上來了，他猛地推開眼前的二月蘭菜瑪糊，頂撞道：
“跟著你，不被日本鬼子打死，也會餓死！”那菜瑪糊撒了一桌子！
賀正學飽讀詩書，治病救人，一輩子溫文爾雅，與人和善，包括對待子女也一樣的溫和。
但想想賀泊利平時的尖酸刻薄，屢教不改的秉性，現在大了居然又敢頂撞父親了，他發火了。
“啪”的就是一耳光。
正力、賀葉氏趕忙去拉，幾個孩子從沒見賀正學發這麼大火，坐在凳子上也不敢動。
泊豪把哥哥拉出了屋子。
賀葉氏細聲寬慰賀正學道：“哥，兒大不由娘，泊利從小又沒享受過母愛，是個苦孩子。再說，他出去又不是幹壞事，咱們老的隱居山裡，還非要小的也跟著咱走一樣的路嗎？！”
一聽到賀葉氏說泊利沒享受過母愛，賀正學頓時氣就消了，把剛才打賀泊利的手放在膝蓋上搓了又搓，反而後悔了！
賀泊豪又喊出了賀泊厚和賀泊唐，這哥幾個年齡稍大些，也都懂事了，他想著能一起安慰安慰泊利哥。
哥四個一起在打穀場邊的草地上坐下來，聊了起來。
“我準備去大仁鎮開個藥房。”賀泊利還是堅持要外出創業。
“要幹就幹票大的！咱哥幾個去東平城開個大藥房！”賀泊唐大聲道。
賀泊唐腦子不比賀泊利差，他也十七八了，正處於蠢蠢欲動的年紀。
有次去大仁鎮賣藥材，沒經住誘惑和那流娼苟且了一回，用那藥材錢付了嫖資。
回家後，爹問賀泊唐錢呢？
賀泊唐扯謊子說被偷了，爹爹不知，也就沒怪罪他。
這賀泊唐不但嫖妓，還經常跑去大煙館邊瞎轉悠，騎著那匹大馬在歪頭山裡瞎轉悠，尋這找那，神秘兮兮的。
那賀泊唐知道了銀錢的魅力後，又處處想搞錢，去那大仁鎮那賭場，卻偏偏是輸多贏少。
“對，開大的，開了那大澡堂掙大錢，咱哥幾個天天去那“三義莊！”這賀泊厚就是忘不了吃飯！
兄弟四個裡賀泊厚最小，也不知聽懂沒聽懂，看兩個哥哥說要開大店，隨即附和道。
那賀泊厚爹爹賀正樸一家，最是踏實肯幹，生了個兒子賀正厚本性不壞，卻天資愚鈍。
賀泊豪說道：“兩位哥哥創業開店也是好事，前幾天雨霏姐還和我談到了呢，所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有了錢我們不但可以自己用、也可以孝敬父母，幫助窮人。”
“就是日寇對那東平城虎視眈眈，在那開估計很冒險！”
賀泊利一聽到雨霏幾個字立刻渾身一激靈，他承認自己稍有點嫉妒這個弟弟，但對於弟弟考慮問題的深度和處理問題的方式，又是由衷的佩服。
“我們先準備好本錢，地址可以從長計議。”賀泊唐提議道。
賀泊厚忙點頭贊同，他也是二八年紀，早在賀家村蹲不住了。
賀泊豪道：“兩位哥哥和泊厚都走了，家裡兄弟也小，家裡老人就沒人照顧了，要不我在家守著老人，你們去闖闖。”
賀泊利點頭贊同。
兄弟四個怕賀正學賀正力固執，把這個想法先給嬸嬸賀葉氏和賀熙雲說了。
賀葉氏也是開明大度，道：“這是好事，就是要心平氣和跟大伯說，別惹大人生氣。”
“等你們賺錢了，僱我去給你們當賬房先生。”賀熙雲笑道。
“做什麼先生！要是成了，泊利哥幹大掌櫃，我做二掌櫃，你做三掌櫃啊！”賀泊唐笑著回答，眼裡發著光，憧憬著美好未來。
“那我呢？”賀泊厚急的站了起來。
“還能少了你，到時你負責到大上海開藥房分店，到時咱們全國都開滿，比那“五福堂”還要大上一百倍！我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賀泊唐一邊說一邊還握緊了拳頭。
賀泊唐沒有笑，說的很嚴肅，顯然他野心不小！
“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六福堂’，咱們偏偏就要比那‘五福堂’多一個福”賀泊利說道。
“這名字好，正力伯伯說六代表順，六六大順，好好好。”賀泊厚終於說對了一次。
大家看著他，哈哈大笑。
賀泊豪寬慰哥幾個道：“爹爹和叔叔的工作我們給做，你們儘管放心！錢的事我們大家一起給湊！”
和赫雨霏接觸的這幾天讓他一下子長大了，其實他也想做一番事業。
賀泊豪心想：我讓爹爹介紹我先去大仁鎮“五福堂”做個學徒，掙點工錢，既能補貼家用，多出來的錢還能幫幾個兄弟開店。“五福堂”離家近還能照顧家人。
到時我們賀家日子過好了，只做好事不做壞事就行了！他心裡還記著雨霏姐的話。
“五福堂”要是來了雨霏姐的信，那就肯定誤不了了。
其實赫雨霏走後，這賀泊豪滿腦子都是她的影子，吃飯時有，讀書時有，上山採藥時有，就連給病人抓藥材，都有！一秒也不得空閒。
所以每次抓藥他都要核對幾次，怕出錯了。
其實，分開才這幾日，賀泊豪趁著去大仁鎮賣藥材就偷偷跑到“五福堂”洪老先生桌前問了又問，生怕洪老先生給忘記了。
話說那賀柳氏和賀熙雲兩位女士是以柔克剛，輪番做賀家幾兄弟的工作。
賀正學最終同意了，賀正學看病幾乎都不收費，還經常接濟別人，只拿出了兩塊大洋。
那老二正力拿出了打野味和採藥攢的六塊大洋，老三賀泊唐家拿出了四塊大洋，老四家的賀泊厚年齡最小，但略微寬裕，拿出了七塊大洋。
賀老五家的孩子、賀老六家的孩子還有賀老七家的孩子都還太小，但也都分別拿出了三塊大洋，說是入股。
看賀家總共才湊了29塊大洋，那賀泊利說：“開個像樣的店，起碼要三十塊。爹爹你那天書裡不是夾著三塊大洋嗎，今個怎麼才拿出兩塊？”
賀正學說：“那三塊大洋是你赫拙伯伯留下的，非但把戲錢退給了咱，還給了這麼多大洋，咱得還給人家！”
賀泊唐說：“大伯，那算我借他老人家的行不行，赫伯伯要是在的話，肯定也同意！”
賀正學從沒拒絕過這幾個侄子，也就勉強答應了。
共三十二塊大洋，賀家兄弟幾個開始創業之路！
賀泊豪也知資金太少，但是事已至此，也不好阻攔掃興。
而賀泊豪也在父親和洪老醫師的舉薦下順利進了“五福堂”在洪老醫師手下做了個學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