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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既白活了十七年,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淚腺是選擇性流淚的。
小時候跌倒會哭。
知道自己沒有爸爸會哭。
吃到不喜歡吃的東西了會哭。
和別人打架打贏了還要哭一哭。
媽媽說溫既白是水龍頭做的,動不動就哭,一點道理不說。
偏偏媽媽去世的時候,這個小水龍頭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
窗外烏壓壓的雨幕籠罩著街角樓層,整個城市浸泡在雨中,噼裡啪啦的砸在屋簷上,然後匯成一縷沿著簷角嘩啦一聲落下。
氣溫驟降,溫既白不禁打了個噴嚏。
葬禮是在老家辦的,老家都是小平房,外面嗩吶昇天,風雨無阻,整個葬禮統共也沒幾個人,連門都沒關。
溫既白一身披麻戴孝,跪在棺槨面前,耷拉著腦袋,眼神很空,眸中滿是疲憊和迷茫。
她哭不出來,時而看著窗外的雨幕,時而用手指沾一沾水,在地板上寫自己的名字。
在剛寫完“既”這個字還在蘸水時,旁邊的阿姨突然發力,嚎啕大哭,把溫既白嚇得一激靈,地上的字瞬間被手指蹭糊了。
溫既白神情淡漠的偏頭瞥了一眼那位阿姨。
她並不認識她。
但是她對自己的認識還挺準確的,頹廢喪氣,沒什麼朝氣,大大方方的在這個可愛的世界混日子。
媽媽在世時,每天不囉嗦個七八次都不罷休。
她當時也煩的不行。
如今媽媽不在了,倒是清靜了,她卻不習慣了。
還有些恍惚。
那阿姨哭抽了,一抽一抽的,每次哭的時候都要嚎出來,還挺有節奏感,紙都哭了一地。
多虧了這位阿姨,時刻營造著這悽悽切切的葬禮氣氛。
溫既白並沒有多說什麼,也不想破壞這融洽的葬禮氣氛,心道這樣也挺好的。
那阿姨好像是哭累了,又抽了一張紙,擦了擦鼻涕。
門被風吹的咯吱作響,“嘭”“嘭”像放鞭炮似的往後面的牆上砸,冷氣直往屋子裡灌,溫既白打了個寒顫,又覺得這音效混合著哭聲已經不像葬禮了,像演《聊齋》。
溫既白垂眸瞥了一眼阿姨手邊用完的衛生紙,又貼心的撕開了一盒抽紙,悄悄的移到了阿姨面前。
溫越女士平時獨來獨往慣了,嘴毒的不行,溫既白還以為她沒什麼朋友,現在看來——
這不是感情挺真實的嗎?
她目瞪口呆。
溫既白格外關心阿姨的狀況,於是安慰道:“阿姨,節哀節哀。”
那阿姨都快哭成淚人了,面容慘白,聽著溫既白的安慰,只是擺擺手,非常堅強的說:“沒事沒事,不用安慰阿姨……”
溫既白由衷感慨,這到底是什麼世道。
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
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
有的人媽媽去世了,她還要去安慰一個不知道從哪疙瘩冒出來的阿姨。
溫既白把膝蓋下的墊子扯了扯,換了個姿勢坐了下來,揉了揉微微泛紅的膝蓋,把衣角撫平了些,看了一眼窗外的瓢潑大雨,默默嘆了口氣。
可能是覺得無聊,又覺著有些新奇,便又偏頭看向阿姨。
這次阿姨換了一種哭法,抽倒是不抽了,就是嚎的聲音有點大,方圓十里估計都能聽見。
溫既白貼心道:“阿姨,需要喝水嗎?”
那阿姨一行淚又滾落下來,倒吸著涼氣,艱難的搖了搖頭。
溫既白忍不住發問:“阿姨……您是我媽媽的朋友?”
那阿姨哭的眼睛都腫了,抬手抓了一下衛生紙,第一下還因為意識恍惚抓了個空,第二下才碰到紙尖,一連扯出來兩張,隨便抹了兩下鼻涕,突然頓住了,她說:“爺爺他……英年早逝啊……他才一百零一歲!怎麼就沒了呢……”
聽到這,溫既白松了口氣,隨手撈起了一罐可樂,可樂是從冰箱裡剛拿出來的,瓶罐周圍還有水霧,涼氣沿著她指尖化開,“撕拉”一聲,可樂被拉開,氣泡咕嚕嚕的滾了上來,溫既白很自然的抿了一口,消了消暑氣。
哦,哭錯人了啊。
好說。
溫既白剛剛還以為她老媽是個隱形富豪,死了之後突然冒出來很多所謂的親戚跟她爭家產來著。
溫既白目視前方,緩緩站起來,輕輕跳了兩下,剛剛腿都跪麻了,終於感覺到了腿的存在,溫既白才誠摯的跟阿姨說:
“阿姨,您家葬禮應該是在隔壁,您哭錯地了。”
“……”
那阿姨臉頓時就黑了。
然後大約頓了五秒鐘左右,她如行屍走肉一般道了歉,又如行屍走肉一般飄到了隔壁。
溫既白回了一個格外禮貌的微笑,表示她都理解。
原來嗩吶聲也不是她家葬禮的。
凌晨三點,雨也停了。
徹底安靜下來了。
—
媽媽溫越一直給自己標榜成理性的單身獨立女性,小時候看家庭倫理劇看多了,就怕遇到一個惡婆婆或者出軌渣男老公。
所以她很小就立了一個flag,不戀愛腦不談戀愛。
不結婚不生小孩。
然後從福利院裡領養了她。
為此溫越女士和家裡人鬧得很不愉快,後來連臥病在床,姥姥姥爺都沒來看她幾次。
就算來了也會指著溫既白鼻子罵:“你圖什麼?你就為了這小孩一直不結婚?”
一般遇到這個情況,溫既白就會垂下腦袋,按動著熒光筆的筆末,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跟發電報似的,另一隻手翻著童話書,一下又一下用熒光筆在上面塗塗畫畫。
所以那段捱罵的日子,別人聽到的是抱怨和憤懣,什麼難聽的話彷彿都能往她身上扔。
她所見都是——
哇,白雪公主和王子幸福在一起了。
灰姑娘的水晶鞋好漂亮。
小美人魚的故事好悽美。
就彷彿他們罵的不是她。
葬禮是在老家辦的,姥姥姥爺也沒有給她們好臉色。
哦,這裡不太嚴謹。
是沒給溫既白好臉色才對。
畢竟溫越女士人躺在棺材裡,也看不到了。
溫既白從來沒從姥姥姥爺眼中捕捉到一點因為她的存在而欣喜雀躍的情緒。
十幾年前是個孤兒。
十幾年後還是個孤兒。
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孤兒。
或者換個說法,她成了一個累贅。
未成年的小孩,姥姥姥爺本就對她有點意見,又不是自家有血緣關係的親外孫女,也沒什麼興趣要養她。
舅舅家自己還有一堆債務。
小姨聽到這個問題時一直在哭,哭溫既白小小年紀成了孤兒,該多可憐多無助,但一讓她負責任時,頓時啞火了,一言不發。
溫既白就蹲在門口,潮溼的天氣,老家的牆皮有些脫落,一抹都一片白粉,她指甲修的圓潤漂亮,以前溫越女士在家時,時常囉嗦她應該注意衛生,別摸過髒東西又往嘴裡填。
如今她走了,溫既白就像是釋放了天性,沒人能管得了她了。
她的指甲蓋一點一點在白牆上刻字,打發著時間,順帶觀賞著一場鬧劇。
她可算知道為什麼溫越女士會對家庭倫理劇有心理陰影了。
確實可怕。
—
最後是溫越女士的大學同學,給予了她安慰和幫助。
溫越女士在病入膏肓那段時間時,早就料到了家中會是這番景象,又擔心溫既白的處境,便把這些擔憂和疑慮都和大學同學徐清說了,徐清很心疼溫既白,又真擔心小姑娘會因為媽媽去世自己想不開出什麼事。
所以便想把人照顧到高中畢業。
可是溫既白不願意。
她這人最怕那種寄人籬下的感覺,也不想整日應付那些社交,但是拗不過徐清女士的熱情,便同意了在她家借住到幾天,住到開學。
等開學後,便可以自己住校了。
溫越女士給她留下的錢,也夠花到大學。
在葬禮結束後沒幾天,徐清還專門給溫既白辦了轉學手續,更多的是希望以後在一個城市能有個照應,要不然徐清也不放心一個小孩獨自生活。
萬事俱備,才姍姍來遲來接她。
一開始早有耳聞,溫越總說自家女兒怎麼叛逆,怎麼不聽話,怎麼皮,就是個不良少女。
還和男生打過架。
徐清震驚不已:“一個小女孩你讓她跟別的男生打架?!”
溫越不以為意:“對啊!我也很氣!醫藥費回回都我們家賠!我家錢大風颳來的?”
徐清:“……”敢情您家孩子是打人的那一個啊。
所以徐清來接溫既白時可謂是做足了功課,找了許多相關書籍去看,比如《如何讓叛逆期孩子改邪歸正》、《如何讓孩子喜歡》、《如何和孩子友好溝通》等等等。
就是在去的路上,徐清還在看一個教育公眾號看的津津有味的。
於是整裝待發,照了照鏡子,露出了標準的友好溝通八顆牙齒,笑容自然和藹,關閉了公眾號,自信滿滿的下車。
結果想象中的打耳洞染頭髮抽菸的不良少女沒看到。
只看到一個乖巧的小女孩,抱著書包,踩著滑板,在路口滿臉迷茫的站著。
長的像個小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