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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規整有序的防護林裡，有一條寬闊的柏油路。即使它曾在地震和暴雨的摧毀下變得龜裂不堪，但它仍是一條重要的道路。甚至可以稱得上繁忙。
雷文森坐在運輸車的後車廂，透過車廂的縫隙，他不時能看到透明的影子掠過，像是在公路上游蕩的亡魂。他知道，那些是開啟了遮蔽層的車輛。
可是雷文森現在沒有心思管這麼多了。很不幸，他暈車。
路途的顛簸讓雷文森痛不欲生。他感到一股極其難聞的氣味直鑽他的腦子，這種感覺簡直難以言喻。
坐在他對面的牙耳烏穿上了一套衣服，亂糟糟的頭髮被剃掉，變成了一個寸頭。現在的他看起來比從前文明瞭許多。
雷文森肚子裡翻江倒海的聲音吸引了牙耳烏。
“你肚子裡有東西在動。”他認真地說道。
雷文森一臉生無可戀。他現在沒辦法張嘴，只能在心裡罵了一連串的髒話。
讓雷文森感到疑惑的是，自己以前從來不暈車。怎麼成為精神連線體之後反而更加虛弱了呢？
他對這副身體的瞭解太少了。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覺得自己是在操控別人的身體。
隨著“吱呀”一聲，裝載車停了下來。這最後的劇烈顛簸讓雷文森前功盡棄，他一下次衝了出去嘔吐起來。
這簡直比當初精神連線的時候還要痛苦。雷文森心想。他抬起頭，天空一片暈眩，在他的眼前浮現出蜉蝣生物一樣的光斑。
牙耳烏靜靜地看著雷文森嘔吐。不知道他是否在想著要趁雷文森虛弱時捕食他。
“你們到了，”司機把車窗搖下來喊道。“前面就是城主安排我把你們送到的位置了。那兒有鎖死的路障，車過不去，接下來你們就步行吧。”
雷文森跌跌撞撞地站起來，在牙耳烏的攙扶下，他緩慢來到了駕駛室的車窗前。
“謝謝你了，”雷文森筋疲力盡地說，“路途遙遠，你快回去吧。”
“行。那就祝你們任務順利了。”司機邊說邊開啟了引擎。
“等等。”
雷文森突然叫住了司機。
“什麼事？”司機努起嘴，警覺地問。
“其實也沒什麼。”雷文森擺了擺手說。“你走吧。”
而這時候，司機已經意識到了不對勁。他拼命地向上搖起車窗，卻已經遲了。只見雷文森像猛虎一樣伸出手臂，直接搗碎了車窗，抓住了司機的脖子。司機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雷文森就用力一扼，讓他斷了氣。
雷文森鬆開手。隨著司機的屍體癱倒在碎玻璃碴中，他從玻璃洞中抽回手。
在一陣搗鼓後，雷文森從車廂中拽出一個行囊包和一個熟悉的裝置。雷文森從行囊包中掏出了兩套舊衣服。
“把這衣服換上，”雷文森拿出其中一套說。
衣服由於是雷文森的，牙耳烏換上後顯得肥大無比。可雷文森什麼也沒說，也換上了一套，並且把自己和牙耳烏原來的衣服丟進了車裡。
“過來幫我一把。”雷文森對牙耳烏說道。
在兩人合力下，裝載車連同司機的屍體一起被推入公路下坡的池塘裡。待水面重歸於平靜，厚重的浮萍頃刻間就掩埋了裝載車的蹤跡。
完事後，雷文森拍了拍袖子上的灰。提起了手中的裝置。他見到牙耳烏一臉疑惑地盯著自己，於是挑起了眉毛。
“有問題？”他問道。
“你為什麼殺他？因為他讓你暈車了嗎？”牙耳烏好奇地問。
“不，當然不是，”雷文森回答，“如果我不殺了他，我們就會死。你等會就明白了。”
“好吧，”牙耳烏說，“可你為什麼不讓我吃了他呢？這樣不是更利於隱藏屍體嗎？”
雷文森變得嚴肅起來。
“因為他只是一個選擇了對我們不利陣營的普通人，並非亂世中盡顯慾望的惡人。他的屍體不該被吃掉。”
牙耳烏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那我們接下來去哪兒？”
“等。”雷文森說，“這是我與波諾林的了斷。我必須要有耐心。”
……
不知不覺兩人就等到了深夜。
雷文森和牙耳烏合力搭起了帳篷。在冷風中，帳篷起到了足夠的保暖。雷文森蜷縮在角落裡閉目養神，他腳邊的裝置一直運作不停。而牙耳烏則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足足盯了幾個小時。
“嘿，”
雷文森實在沒了耐心，“我說你別看我了行嗎，我總感覺你下一秒就要把我吃了。”
牙耳烏聽到這話，便把頭扭了過去。但眼神還在不時瞟向雷文森。
雷文森無奈地抱住胳膊，繼續自顧自地想事情了。
“沙沙……”
帳篷外傳來一陣婆娑。雷文森警覺地睜開眼睛，這時他的瞳孔已經變成灰色。
“終於等來了，牙耳烏。”雷文森說，“現在，你看好了。”
“轟——”
雷文森話音剛落，遠處立刻湧現出劇烈的爆炸聲，隨之而來的是一道沖天的光芒，它幾乎將黑夜照成了白天。隨著一道餘波擴散開來，周圍的樹葉全都被吹得倒成一片。
而爆炸的中心，正是先前的水塘。
待一切平息後，雷文森拉開了帳篷。在爆炸點附近，隱約有幾個人影。他們在水塘附近挪動，隨即向上一竄，紛紛升到了空中。他們宛如流星一般的光芒，很快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那是……什麼？”
牙耳烏呆呆地問道。
“那是‘猴子’，就是機械衛兵。”雷文森冷笑著說，“如果我們沒有殺死那個司機，那麼死得就該是我們倆了。”
牙耳烏有些茫然。對於他來說，這種殺人之法太過複雜，他既聽不懂也不想聽懂。他做這一切只是為了跟隨雷文森。
雷文森表情變得凝重起來。可他不知道的是，這一切都是一個陰謀。是波諾林要除掉自己的陰謀。
在這個世界中，對於瀆聖者來說，最重要的就是位置。一旦暴露了位置，就意味著離終結不遠了。而巴爾亞頓卻給出了自己阿洛南瀆聖者的具體位置，不是太令人匪夷所思了嗎？另外，巴爾亞頓說謊了。他們不可能控制那個能衍生能量柱的地方。至於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
綜合他與人們的矛盾，這樣就只有一種解釋，這次任務實際上是為了把自己誘騙到一個地方除掉。
而這個司機，無疑就是接頭人。
至於除掉自己的方法嗎，他們可謂是煞費苦心。
由於他們深知自己是精神連線體，憑藉他們的力量是很難將自己除掉的。所以他們選擇了借用“猴子”的力量。
在運載車中放置了兩個互感的定位器，一個在車上，一個在他們兩人身上。與此同時，駕駛室內還放置了遮蔽裝置。由於有遮蔽層的保護，幾人在路上並不會暴露位置，而一旦兩人離開了司機，互感的定位器就會工作。
在車上的定位器在遮蔽層的範圍內，不會有什麼危險，可是在他們兩人身上的定位器就不一樣了。離開了遮蔽層，那個小東西就會廣播他們的位置，那些機械衛兵不可能不會注意到。這樣一來兩人就會被除掉。而這一切就可以偽造成一場意外，不會影響統治層在波諾林的輿論。
好一招借刀殺人。
雖然計劃可以說是精妙無比，但無疑還是遺漏了重要的一點。那就是雷文森的感知力。雷文森怎麼可能將計劃的每個細節都準確無誤地猜到呢？他做不到。但是，他能聽到。
在雷文森史無前例地端掉以斯拉的領域，並且將那片地區拱手讓人後，他就早有預感波諾林不會允許他繼續存在。
因為他與波諾林的關係十分微妙。雙方都知道雷文森的去留完全取決於他自己。而對於波諾林來說，雷文森只能留下。一旦他離開，波諾林的位置就有暴露的風險。
對於這種將生殺決定權交到別人手裡的情況，波諾林不會允許。所以雷文森必須死。
可是，對波諾林來說，這是一盤大棋。每一步都必須謹慎萬分，才能殺掉他雷文森。
首先，要殺雷文森，就必須要獲得所有高層的支援。這就必須說服那些曾經雷文森的戰友，尤其是艾伯特；其次，介於雷文森獨特的眼睛，一切都要密秘進行。一旦被有所察覺，計劃可能全盤皆輸。
雷文森已經算到了這些，但他卻幾乎沒有辦法應對。有加卡和“猴子”的存在，雷文森很難靠力量硬剛。所以他必須得知道他們的計劃。
首先，雷文森一直隱藏了一個重要的點。那就是自己強大的感知力不止包括視力，還有聽覺。
先前在開普勒-452b上時，雷文森就被海量的聲音所困擾。所以，這是他唯一的突破口。他必須聽到波諾林的計劃。
為此，雷文森故意製造了契機。首先，巴澤爾的死是意外。但他利用了這一點，引起了艾伯特的仇恨。在牢房裡，他刻意引開阿麗，假裝與牙耳烏秘密串通，其實是演給監控他的高層看的一出好戲。這樣一來，高層們的支援就得到了。
另外，之前的頹喪是他故意營造的假象。只有他開始自暴自棄，足不出戶，波諾林的高層才有機會秘密進行會議。而這段時間雷文森並沒有終日臥床。他其實在不斷提升自己的聽覺，集中注意力將會議的一切內容收入耳中。為此，他也的確精疲力盡，看上去就像是失去鬥志了一樣。
好了，一切都已經穩妥。雷文森聽到了全部計劃。接下來，就是應對方法了。
必須要做的，就是殺掉司機。然後將自己身上藏有定位裝置的衣服換掉，連同裝載車一起填埋。緊接著，為了保險起見，拿走車上的遮蔽裝置。
一切都在自己的計算當中。
“我們走吧，”雷文森站起來對牙耳烏說，“我們活下來了。”
雷文森關掉了遮蔽裝置。他們收起帳篷，走到曠野當中。雷文森吹著涼爽的風，感受著剛才水塘蒸發後散佈在空氣中的水霧，不禁感慨地深吸一口氣。
“啊——自由的氣息，真是好聞極了。”
牙耳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只是呆呆地看著雷文森，看著他做著這些匪夷所思的舉動。
“我們接下來去哪兒？”他問。
雷文森收起了愜意地表情，看向夜空中的群星，他早已有打算。
“我要去尋找一個人，並尋找一個真相，”他說，“我要找回一個朋友，還要找到傳說中的‘泥地’。”
然而雷文森剛剛說完自己的目標，渾身上下就傳來一陣異樣的感覺。這種感覺令他寒毛倒立，渾身上下像是被鋼釘紮了一般疼痛。
這是，身體自動解放了力量帶來的痛感？而上一次他遇到這種情況，還是在和岡特琉斯墜機那次。
這附近難道有什麼危險的東西嗎？
“好，我跟你去。”
牙耳烏自顧自地說道，完全沒注意到異樣。雷文森緊張起來。這種感覺，就像是已經飛出籠中的鳥突然發現腳上被拴了繩子。
就在這時，一個透明的模糊虛影在牙耳烏身後動了動。雷文森猛地開啟灰眼，立刻打了個激靈。
那是坦克的炮口。
“轟——”
震天的巨響讓雷文森幾乎失聰。他的身體猛地受到了重擊，像龍捲風裡的樹葉，完全沒有任何徵兆地就被掀飛。
雷文森睜開眼睛，一個血肉模糊的焦黑傷口赫然出現在他的胸前。牙耳烏則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渾身冒著黑煙。
雷文森強忍著疼痛站了起來，傷口像是蠕動的軟體生物一樣迅速生長癒合。
“咯噔噔噔——”
炮口又一次轉了過來，這次雷文森不會再像先前一樣了。他迅速向一旁移動，試圖躲開炮彈。然而，他怎麼也想不到，來自後腦勺的一記重擊立刻讓他癱倒在地。
“我還以為你多厲害呢。”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雷文森瞬間冷汗直流。他終於意識到問題沒這麼簡單。
說話的人高大強壯，渾身腫瘤般的肌肉呼之欲出。他胳膊長滿灰綠色的鱗片，像極了變異的蜥蜴。
“加……加卡？”
雷文森艱難地從嘴裡蹦出來一個名字。
這時，坦克上的人們也走了下來。他們都是這幾個月以來一直陪自己做任務的遠征隊隊員。為首的人一臉陰沉，正是艾伯特。
“證據已經確鑿了，雷文森，”他兇狠地說，“你殺了司機，又和戰犯串通。你怎麼解釋？”
雷文森大腦像宕機了一樣，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不對，自己明明聽到了計劃的全部啊，他們是怎麼預料到的？
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雷文森突然發力，猛地站了起來，他剛想逃脫，卻被更加強壯的加卡壓在了身下。在一陣光影中，加卡猛地掣出手，朝雷文森的眼睛抓去。
“啊！！！”
在雷文森淒厲的叫聲中，一道血光飛濺而出，雷文森的眼眶已經變得血肉模糊。
艾伯特冷漠地走上前蹲下，看著不斷慘叫的雷文森，露出了失望的眼神。
“雷文森，我們這裡的人都曾把你當兄弟，可你卻幹出了這樣的事。事到如今，我們也沒有辦法了，”他嘆息著說，“不過，你也讓我覺得可笑。你知道你為什麼會失敗嗎？正是因為你身上的那股自大，讓你不自覺地把所有人都當成了傻子。難道，你以為我們不會考慮到你有可能聽到我們的計劃嗎？難道，你真的認為巴爾亞頓建立波諾林，靠得是運氣嗎？”
雷文森眼裡汩汩流淌出兩行血液。他的視野漆黑一片，他現在已經無法維持身體的恢復了。在這個狀態下，他就像普通人一樣脆弱。
可他的內心卻始終無法平靜。他花了如此多的心思和準備，終究還是沒能逃脫束縛。是啊，他似乎理所當然地認為波諾林只能透過“猴子”將自己殺死。這不是很可笑的嗎？
“殺了他吧，加卡，”艾伯特說，“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路。”
雷文森聽見了一聲嘆息。然而他來不及發出驚恐的求饒聲，連續的重擊立刻砸在他的身上。
“砰……”
沉重的拳頭第一次落下，雷文森的臉被砸得歪扭變形。
“砰砰……”
拳頭再次落下，雷文森躺倒的地面上已經浸潤了血跡。
“砰砰砰……”
隨著拳頭最後一次落下，雷文森的脊椎發出了清脆的聲音。他在那一刻失去了意識，陷入昏黑一片的無序混沌之中。
真的結束了嗎？
雷文森有些不甘。這實在是太草率了。他口口聲聲要尋找真相，卻稀裡糊塗地死在了這在地圖上都標不出位置的地方。
“呼……”
一聲嘆息從雷文森的嘴裡發出，讓加卡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只見雷文森嘴裡的血竟然摻雜了一絲黑色的雜質，那些雜質化為粉齏散發到空氣中，變成孢子一樣的黑霧。
在那一刻，加卡同為精神連線體，第一次感受到恐懼。那種生死威脅的感覺，他早已快要忘記了。
“快離開這！”
加卡向眾人喊道，而因此他也吸入了大量黑霧。很快，加卡的身體就出現了異樣的感覺。他的眼珠像是蒙上了一層白色的霧，無數可怕的幻覺在他眼前浮現。他又看到了那個讓他渾身顫抖的潔白房間，還有飄散異香的爐子。
緊接著，所有人都察覺到了不對勁。隨著黑色的氣體不斷被鼓吹而出，湧入鼻腔，他們很快變得和加卡一樣，像是中毒一般癱倒在地。無數恐怖的幻象在他們眼前浮現，那種根植於內心的恐懼讓他們在慘叫中喪失意識。
“不……”艾伯特驚恐地嚎叫著，“我沒有……我……”
“撲通。”
隨著最後一名隊員重重地躺在了地上，艾伯特徹底絕望了。黑色的霧氣像是具有腐蝕性，不斷蠶食著他最後的意識，讓他像一條暴死的野狗。直到最後昏厥前，在他腦海中遲遲揮之不去的不是巴澤爾的臉，而是雷文森那雙淡漠的眼睛。他確信這是自己的報應。
他死了。一切又重新歸於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