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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玉園今日擺大戲。
青海的秋日，太陽高高地掛在雲彩上，大地又幹又燥，葉子上漂著蒸出來的水殼子，戲園像是一個四方的大蒸籠，看客們依舊興致勃勃。
只有雪青低著頭，像是一株曬得蔫巴的小白菜，萎靡不振。
戲臺上的人唱得正歡。
帶濮頭的武生提劍唱道:“咿咿呀，崔家小子，莫張狂，快快交出了崔一娘，才保得皇恩浩蕩，天子慈祥，你死來，不必太淒涼。”
小生唱和:“李家郎，皇家子，實在心太涼。人心不古，還要我一族全都黃泉赴，我咒他，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欠了金雁債難償還。”
這一出唱得的是《金雁債》，講的是八皇子楚王和崔一小姐的故事——兩人原是青梅竹馬長大，十歲年紀，兩妃撮合，便要在皇帝的旨意下定親。
定親少不得納吉，納吉又少不得大雁，皇宮裡備得齊齊全全，偏楚王捉來一隻金羽毛的大雁，覺得這才配得上崔小姐，非要這一隻。
誰知納吉當日，金雁死在皇宮裡，不得不耽擱下來。
還是那一日，有人狀告崔家謀反。
天子震怒，即下抄家，男丁殺了盡，女眷充官妓，一個沒放過。
依大昭律法，若是納過吉，崔小姐便是李家婦，不是崔家女，不必受此禍難，誰知一隻金雁的差錯，千金萬金不復，滾落紅塵中，受盡擺佈打罵。
再等崔家翻案，洗盡冤屈，崔小姐已不忍折辱，長辭於世。楚王傷痛不已，日日以淚洗面，立意王府永不設姬妾。世人為此傷懷，便有了這場戲。
壓軸的大戲，一演大半日。
天已經擦黑了，鳴玉園有座闊氣的大臺子，幾個小子提著燈籠，燭火隔著紅紗網子，照得蒼穹一片白茫茫。戲臺上，“崔一小姐”身穿大紅金珠帔兒，頭戴翠翹頭珍珠流蘇鳳冠，腳登小紅靴子，在這悽悽天色裡，指天長泣，夜別楚王。
這一別，便是天人永隔了。
戲演到這，故事也該結束，但是在七年後，添了出人意料的一筆——楚王收下一位絕色的揚州瘦馬，似乎已經把崔小姐忘在腦後。
而撞黴運的雪青，就是瞎了眼的楚王看上的新歡！
方才她低著頭，也不是因為曬蔫巴了，而是因為沒臉看。
楚王的客人可不管那麼多，滿口的意見，忍不住要指點:“嚇，養在深閨裡的小姐，書香氣的，最斯文，穿青還差不多。你說是吧，八郎君。”
楚王抬了抬眉毛，漫不經心地瞥向戲臺子，閒閒道:“差得遠了。”
他坐在一把交椅上，翹著兩條修長的腿，花青緙絲襴袍下遮著銀白羊皮翹頭靴，只見金質的一張玉面，鼻如俊峰，唇如流丹，流利俊朗，忽地抱臂看向她，滿眼的不羈，一雙烏亮的眼睛，實在太亮，猶如燒燈續晝。
雪青卻趁他不備，翻了個白眼，心裡想的全是那個崔小姐。
她是李家人強搶來的，實在是又可憐，又冤枉，如果崔小姐在天有靈的話，就單單劈死李長玦這個負心漢吧，她上有大八歲的阿兄，下有才發芽的山茶樹，千萬別帶累了她！
不過的確是雪青杞人憂天了，一直到戲收尾，那破了口子的森然蒼穹也沒劈下一道雷來。
宵禁還遠，客人們顯然沒打算散場，李長玦卻打發雪青回府。
雪青覺得好極了，她早就想回去了——聽說今日招待的是長安來的使官，李長玦不把人請回府裡，反帶來這吃酒看戲，還把她帶在身邊，別是磕壞了腦子。
雪青不懂他的待客之道，卻得他的意思，跟著兩個侍衛，悠悠哉哉地回了王府，一進自己的院子，正遇上三四個面色不善的丫鬟。
打頭的是紅湘，宮裡跟來的丫鬟，和她姐姐算是楚王的“孃家人”，王府又沒有正經王妃，二門內的大小事，正是她們姐妹說了算。
紅湘翹著尾巴，裝模作樣，送了兩個好使的丫鬟來，見雪青不理她，惱羞成怒，拉著新來的丫鬟碎嘴，
“妹妹不知道，咱們這府裡，原是要有正經王妃的，偏某個小娼婦自己不尊重，往下流走，霸著該王妃娘娘住的正院——也就罷了，戳殿下心窩子的戲，她臉不紅看了完，全無心肝。便說婊子無情，也是個道理。”
“理你個頭。”雪青根本不慣著她，恨恨罵道:“你要有本事，就住進來呀，本姑娘叫人夾道歡迎。”
“你以為我不敢?”
“誰不敢誰是王八！”雪青還是不解氣，委屈地咬著後槽牙，“偏心眼的胡圖蟲子，你們殿下做主，我敢說不麼?豈不見你公道兩句?”
兩人火氣正盛，一屋的下人都嚇傻了，光是木木登登站著，忽地紅湘的姐姐綠栽進屋來，說是王爺尋青姑娘去，更是把大家嚇得兩腿發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