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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撿來的孩子茨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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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康復之後,我漸漸明白了茨岡在我們家裡究竟佔著一個何等特殊的地位。

外公從不像罵他的兩個兒子那樣頻繁、兇狠地大聲罵茨岡,私下說起他時,也總是眯起眼睛,搖頭晃腦地說道:“茨岡有一雙金手,記住我的話,他長大後會有出息的。”我的舅舅們對茨岡也比較友好,從不像戲弄格里高裡師傅那樣戲弄他。我的舅舅們對格里高裡師傅的捉弄手段可以說是層出不窮,但格里高裡師傅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偶爾自己嘟囔兩句,並且總要用手指捻捻唾沫才去拿剪子、頂針、鉗子、熨斗這些東西。這已然成為他的習慣,以至於在吃飯的時候一-拿起刀叉之前,他也總是要將手指頭弄溼,孩子們看見了,往往會鬨堂大笑。

我不知道外公對他的兒子們的惡作劇是什麼看法,外婆倒是經常晃著她的拳頭朝他們大喊道:“你們這些恬不知恥的魔鬼!這是你們的朋友,你們卻這樣對待他!”

我的舅舅們常常在茨岡背後滿懷惡意地諷刺他,批評他的工作,說他是小偷、懶漢。

我問外婆這是為什麼。

“這是因為他們都希望等到他們管理染坊的時候,茨岡能去幫自己幹活。”外婆回答道,“所以他們就當著對方的面貶低他,他們真狡猾!

“他們兩個還害怕茨岡會跟著你外公,而不是跟他們走,你外公有自己的打算--他想要和茨岡一起開第三間染坊,這對你的舅舅們很不利,明白了嗎?

“說茨岡的壞話,這就是他們的伎倆。你外公早就發現了,所以才故意逗他們說:‘我準備給茨岡買個免役證,這樣他就不用被拉去當兵了,我離不開他。’

“這話差點沒把你舅舅們氣瘋,他們不願那樣,更不願花錢,免役證很貴的!”

我又一次和外婆住到了一起,就像在輪船上那樣。每天晚上,在我睡覺前,她都會給我講神話故事,有時候還會講

她自己的生活經歷。

不過,每當她說起分家產,或者是外公準備給他自己買一座房子的事情時,她的語氣就會變得無比冷漠、諷刺,好像她只是一位鄰居,而不是這個家的女主人一樣。

我從外婆那兒得知茨岡是一個孤兒,他們是在一個雨天把他撿回家的。

“我很高興得到了瓦尼亞",我很喜愛像你這樣的小孩,所以把他留了下來,並給他取了名字,讓他就在這裡生活,長成一個健康的小夥子。去愛他吧,阿廖沙,他有一個純潔的靈魂!”

我很愛茨岡,併為他做的事情感到震驚。

每到星期六,外公會在晚餐前揍這個星期裡犯了錯的孩子。之後,廚房就成了孩子們的天地,我們從這裡感受到一種無法言說的趣味。

比如,茨岡會在爐子後抓幾隻黑蟑螂,做一套馬具,用紙剪出一個雪橇。他把這些小東西放在亮黃色的桌子上,然後讓這“四匹馬”拉著雪橇跑起來,用一根小棍趕著它們,併發出興奮的叫聲。

他還讓他訓練的小老鼠們給我們表演,讓它們用後腳站立走路,它們長長的尾巴則會拖在後面。他非常珍愛他的小老鼠們,他會將它們揣進兜裡,用嘴給它們喂糖吃。茨岡還會用紙牌和錢變魔術,他叫得比其他任何一個孩子都要響,但他實際上已經十九歲了,比我們四個孩子的年齡加在一起還要大,可就算這樣,也很難將他與孩子們區分開來。

最使我難忘的,是他在節日的晚上。每到這時候,外公和米哈伊爾舅舅都出去做客了,一頭蓬亂捲髮的雅可夫舅舅帶著他的吉他來到廚房裡,外婆擺上了一桌豐盛的茶點。

茨岡穿著他節日裡的盛裝,像陀螺一樣轉著圈。葉夫格尼婭也在場,她是個紅色臉蛋上長著痘瘡的保姆,胖得像水壺一樣。

那個烏絲平尼耶教堂的濃髮執事有時也會來參加這樣的聚會。還有其他一些黑黑瘦瘦的人,他們就像梭魚一樣穿梭其間。

人們喘著粗氣,大吃大喝。孩子們都分到了自己的那份東西(包括一玻璃杯甜甜的果子酒)。

場面逐漸開始變得怪異而歡鬧。

雅可夫舅舅悉心調弄著他的吉他,調好後,像往常一樣說道:“好了,我要開始了!”

他甩了甩他的捲髮,俯下身子,伸長的脖子像鵝一樣。他輕鬆的臉上顯現出夢幻的表情,靈動的眼睛彷彿蒙上了一層霧,他的音樂需要在一種寂靜的氛圍裡傾聽,就像自遠山而來的小溪,穿過牆縫,給人一種憂傷又鼓舞人心的感覺。它會讓你對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感到憐憫,大人們好像都變成了孩子,大家都一動不動地坐著,沉默地深思著。

米哈伊爾家的薩沙聽得尤為出神,他的整個身子都向著他的叔叔傾斜,嘴張著,眼睛盯著吉他,口水從嘴角流出來。有時他過於專注,就會從椅子上滑下來,情急之下用手撐著地板。但就算是在這種情況下,他的眼睛依然死死地盯著吉他。

每個人都在樂聲中屏著呼吸出神,只有茶炊低吟,但根本影響不到我們。

雅可夫舅舅彈得越來越投入,他緊咬牙齒,看起來就像睡著了一樣。但他的兩隻手還在靈活地彈奏著,他彎曲的右手手指就像靈巧的小鳥一樣,輕輕躍上琴絃,左手則飛快地上下按弦。

當喝了一兩杯酒以後,他就開始用一種很難聽的沙啞的聲音無休止地唱那支悲哀的歌:

假如雅可夫是一條狗,他的號叫會吵醒鄰居噢,我好無聊!

沿街走來一個尼姑,烏鴉朝著她的腳叫--噢,我好無聊!

一隻蟋蟀在爐子底下叫,一隻青蛙在樹林裡叫-噢,我好無聊!

一個乞丐掛起褲子晾曬,另一個把它偷走--噢,我好無聊!

我無法忍受這支歌,當我舅舅唱到乞丐的時候,我已經難過得哭起來了。

茨岡和大家一樣十分專注地聽著,他盯著牆角,喘著粗氣,有時候還會感嘆:“噢,如果我有副好嗓子,我也要唱!”

“好了,雅可夫,大家的心都讓你灌滿淚水了。”外婆嘆著氣說,“瓦尼亞,給我們跳支舞!”

她的要求往往不會立刻得到滿足,有時,我們的音樂家會忽然用手掌按著弦停一剎那,然後握起拳頭使勁往地上一甩,好像要把一些無聲無形的東西甩到地上,之後他才像強盜那樣放聲大喊道:“悲傷真的夠了!快跳起來吧,瓦尼亞!”

這時,茨岡就站起來,拉拉襯衣,整理儀容,像走在玻璃上似的邁開步子,來到廚房中間。“彈快一點,雅可夫·瓦西里奇。”他有點害羞地紅著臉小聲要求道。

伴著吉他瘋狂的節奏,茨岡的腳跟著打起了節拍,桌子上和櫥櫃裡的碗都被震得叮噹響。而茨岡已經在房中旋轉了起來,他就像是鳥兒在飛舞,舞步飛快,讓人目不暇接。他大喊一聲,往下一蹲,就像一隻金色的燕子一樣來回舞動。他身上的絲綢襯衣隨著他的動作顫動著,光澤彷彿在流動一樣,宛如火光流焰,把四周照得通亮。

茨岡不知疲倦地縱情跳著,如果門開著的話,恐怕這隻金色的燕子就要飛到大街上去了--跳遍整個城市,跳到不知道哪裡去……“盡情地跳吧!”雅可夫舅舅的腳在地板上打著拍子,大聲喊道。

茨岡吹了一聲尖銳的口哨,喊出一句順口溜:

要不是心疼我鞋面,早丟開老婆跑老遠。

坐在桌邊的人也激動起來,他們時而大喊,時而尖叫幾聲。大鬍子師傅對著我的耳朵竊竊私語,好像我是大人一樣:“如果你的父親在這兒,阿列克謝·馬克西莫維奇!他會燃起另把火的,他是一個快樂的人,討人喜歡!你還記得他嗎?”

"不記得了。”

“以前,他總是會和你的外婆跳……來,你等一下!”格里高裡師傅站了起來,他非常高,還很瘦,像一尊聖像。他朝外婆鞠了一躬,用深沉的語調說:“阿庫琳娜·伊凡諾芙娜,賞個臉,給我們跳個舞吧!”

“還記得過去你是怎麼跟馬克西姆·薩瓦傑耶夫跳的嗎?現在也給我們跳一個吧!”

“啊,什麼?親愛的先生--格里高裡,你在說什麼啊?噢,我嗎?"外婆大笑起來,往後退縮著,“我跳舞嗎?我跳舞只會讓大家笑話的,對吧?”

但是大家都開始催促她。突然,她像個小姑娘似的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裙子,挺直身板,將那個沉重的大腦袋往後一仰,就走了過去,嚷道:“你們想怎麼笑就怎麼笑吧,來,雅可夫,換支曲子!”

於是我的舅舅挺了挺背,伸了伸腿,半睜開眼,彈了一支比較緩和的曲子。茨岡停頓了一會兒,又跳起來,並開始圍著外婆跳。外婆則是安靜地旋轉,一會兒像滑翔到了空中,一會兒又輕舞雙手,揚起眉,用那兩隻黑溜溜的眼睛望著遠處。

我感覺她的樣子很好笑,忍不住從鼻子裡發出輕微的笑聲,格里高裡師傅衝我晃了一下手指頭,大人們都很不高興地看了我一眼。

“茨岡尼克,上一邊去!”格里高裡大笑著叫道。茨岡就順從地走了下來,在一邊坐下。保姆葉夫格尼婭捏著喉嚨,輕柔地唱了起來:

從星期一到星期六,閨女忙著繡花邊,她如此虛弱精瘦,噢,她的面色蒼白。

外婆看上去像是在講故事,而不是在跳舞。

此刻,她緩慢地移動著,若有所思地從這邊晃到那邊,從她舉起的胳膊下望著,動作猶猶豫豫,她皺著眉頭,身體顫抖。

突然,她的表情又變得明朗,帶著親切友好的微笑。她跳到一邊,攤開一隻手,笑容越發明媚了,彷彿在為什麼人讓路似的。她又跳了起來,旋轉的身體好像比以前更加高大強壯了。人們的目光齊聚在她身上,她好像重返了年輕時代,大家的眼

睛都離不開她了。

在這期間,保姆葉夫格尼婭一直像喇叭似的唱著:

星期天的舞蹈才完畢,很快又到星期一,假期已然過去。

當舞蹈結束,外婆又坐回了爐子前面她原本的位置。

大家都稱讚她,但她很謙虛。“好啦,好啦!你們沒有見過真正的舞者。”她整理著亂蓬蓬的頭髮說道。

“歌手和舞者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人物!”保姆葉夫格尼婭認真地說著,然後唱起了大衛王"的歌。

“你應該去酒館找個跳舞的工作。”我的舅舅雅可夫摟著茨岡的肩膀說道,“你將會讓他們整晚整晚地迷戀甚至瘋狂!”

“我想要唱歌。”茨岡抱怨道,“如果我有一副好嗓子,我可以不停歇地唱個十年,以後不論讓我經受什麼都行,甚至是讓我去做和尚我都願意!”

大家都開始喝起了伏特加,格里高裡師傅喝得尤其多。“當心點兒,格里高裡,小心你會徹底瞎掉。”

“隨它瞎吧!我現在也不需要眼睛了,我什麼都見過了。”他沒有醉,卻變得越來越愛說話,他一直在跟我講關於我父親的事情。

我覺得這一切很有趣,讓我陷入了緊張的興奮狀態,同時又帶給了我寂靜且無休止的憂傷,但快樂和憂愁總是同時存在於人們心中,難捨難割,互相轉換。雅可夫舅舅並沒有喝得爛醉,但他已經撕起了他的襯衫,揪他的捲髮和鬍子,拉他的鼻子和突出的嘴唇。

“為什麼啊?噢,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他捶打著自己的臉和腦門,拍著胸脯痛哭著,“我是一個惡魔,毫無用處,還沒有良心!”

“對啊,就是這樣!"格里高裡大聲叫著。

“夠了,雅可夫。"外婆抓著她兒子的手說道,她也有點醉了。她喝下幾杯酒以後,變得更加美麗了。她那微笑著的眼睛閃爍著溫暖的光,將它傳遞給人們,她用手帕扇著通紅的臉,像唱歌似的在說:“噢,多麼美好的一切啊!一切都是多麼美好啊!”

那是她心底的呼喊,是她生命的標語!

我被雅可夫舅舅的眼淚和哭聲驚呆了,我問外婆他為什麼要哭著打自己。

“你應該去了解一切!”她不情願地咕噥著,說話的語氣和平常截然不同,“等過一段時間,你就能親身接觸到這些事了。”

這讓我更加好奇,我來到作坊問茨岡,但他迴避了我的問題,只是靜靜地笑笑,用眼角斜掃了一眼角落裡的師傅,將我推出了作坊。格里高裡師傅這時候正站在那個低矮又寬闊的爐子前,用棍子攪拌著爐子上那三口鍋裡的東西,再把布提出來,看著向

他用他模糊的紅眼睛從眼鏡後面掃了我一眼,接著轉向茨下滴的染料水。

岡。"你沒看見我需要木柴啊?”他粗聲問道。

當茨岡跑到院子裡去之後,格里高裡坐在一個裝滿染料的袋子上衝我招手:“到我這兒來!”

他把我放到他的膝蓋上,用軟和的大鬍子掃著我的臉,向我講述了那些我永遠難以忘記的事情。

“你舅舅打死了他的妻子,他的良心無法得到安寧,懂了嗎?你想弄明白一切,這是對的。但把眼睛放亮些,不然你會很危險!”

跟格里高裡說話讓我感覺到輕鬆,就像跟外婆說話時的感覺一樣。但他在黑色眼鏡後看人的時候,會讓人覺得他好像能夠洞察一切,這叫人有點兒害怕。

“那他是怎麼打死她的?”

他不慌不忙地說道:“夜晚的時候,他用被子從頭到腳把她矇住,一晚接著一晚地打她,直到把她打死。為什麼呢?他自己也說不明白。”

這時,茨岡抱著柴火進來,蹲到爐子前烤手取暖。“可能是因為人家比他強,他嫉妒她。”

“卡希琳一家就是容不得一些好的東西存在,他們嫉妒那些自己得不到的東西,所以他們就要把那些東西除掉,你去問問你的外婆,他們是如何壓榨你的父親告訴你一切的,她不能容忍,也不能理解謊言。你的外婆是個聖人,儘管現在她喝酒,還喜歡吸鼻菸,但她是個聖潔的女人,你可要跟她靠近啊,小傢伙……"

他推開了我,我對他們說的話感到震驚和恐懼,跑到了前

面院子裡。

當我跑到大門口的時候,茨岡追上了我:“不要害怕。格里高裡是個好人。”他把手放在我的頭上,俯在我的耳邊小聲說,“你要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他喜歡別人這樣。”

每一件事情都叫人奇怪和煩心。我不知道別人是怎樣生活的,但我能模糊地回憶起我爸爸和媽媽不是那樣生活的,他們有另一種語言,知道另一種快樂,他們走路或坐著時總是跟對方在一起,總是很親近。這裡卻截然相反。人們很少會笑,並且當他們說笑的時候你也搞不懂他們在笑什麼。我感覺自己是個外人,這裡的生活像有千萬根針在扎著我,提醒著我一一去懷疑,逼迫著我懷抱著緊張的心情去觀察每一件事情。

我和茨岡的友誼更加深厚了,外婆總是在忙碌,所以我一天裡的大部分時間都跟在茨岡後面。

外公打我的時候,他總是會護著我,第二天再向我展示他的傷:“這樣根本沒有用,也沒幫上你,可是你看看給我打的,那是最後一次了,以後有什麼你都得自己受著了!”

但是到了下一次,他還是會替我擋下這一頓不應得的懲罰。很快,我知道了關於茨岡的小秘密。

每個星期五,茨岡都要把那匹棗紅色的騸馬沙拉普套在雪橇上,那匹馬是外婆的心愛之物--匹調皮的、愛吃甜食的牲口。而他自己則戴上一頂大帽子,穿上齊膝蓋的短皮衣,系一條綠色腰帶,到市集去買這一週所需的食物。

有時,他會去很長時間。大家都很著急,就跑到窗戶邊,對著有霜的玻璃哈氣,往街上張望。

我的外婆最操心。“天哪!”她對著她的兒子和丈夫說道,“你們把一個好人和一匹好馬全害死了!你們這些沒有良心、不知羞恥的傢伙!永遠貪得無厭。一群蠢貨,貪婪的東西!"

此時,外公就會皺著眉咕噥道:“噢,好了,這是最後一次了..…”

有時候,茨岡到中午才回來,外公和舅舅就會一起衝到院子裡去迎接他。外婆則跟在他們後面,使勁吸著鼻菸,就像一隻大熊。孩子們也都跑了出去,大家高高興興地開始從雪橇上往下卸東西。

外公繞著雪橇慢慢地走著,嘴裡嘟囔道:“你帶回的東西看上去又多得可怕,你確定其中的一些是用錢買來的?那種事情以後不允許發生在我們家裡,聽到沒?”

然後外公就扭曲著一張臉,走了。

接著,我的舅舅們快活地跑向雪橇,開始猜測這些禽肉、魚、牛雜、小牛腿和大肉塊的重量。

米哈伊爾舅舅變得特別興奮,他圍著雪橇跳著,就像踩在彈簧上。

外婆跟我解釋,茨岡每次去市場,買的東西還沒有偷的多。“你外公給他五個盧布,他只花三盧布,再偷回來十盧布的東西,”她突然說,“他喜歡偷東西,這個淘氣鬼!他第一次偷東西時,大家都笑著誇獎他,於是他就養成了習慣。”

“你外公年輕時過夠了苦日子,所以老了就變得更加吝嗇,他把錢看得比自己的孩子更重要。不花錢就能夠得到東西,他自然高興。而米哈伊爾和雅可夫……”她停下來,揮了揮手,沉

默了片刻。

“阿廖沙,”她吸了吸鼻菸,繼續說,“世上的事情扭曲得就像一個瞎婆子織的圖案,你我都難以看清上面的紋路,可是一旦他們抓住茨岡偷東西,他們就會打死他的……”

第二天,我勸茨岡不要再偷東西:“他們會打死你的……”“他們抓不住我的,我會跑掉,我很機靈,我的馬也是快馬。”他笑著說道,過了一會兒又皺起眉來,“噢,我知道偷東西是錯的,還很危險,我只是覺得好玩。我也沒有透過偷東西攢到錢,你的舅舅們一週之內就會把錢從我這兒撈走的。不過我毫不介意,讓他們拿去吧,反正我不愁沒飯吃。”突然,他把我抱起來,輕輕搖晃著說,“你又瘦又輕,可你的骨質很好,你會長成一個強壯的小夥子。聽著,去學彈吉他吧,讓你的雅可夫舅舅教你。你不笨,只是你年紀還小,這是一個麻煩。你人不大,脾氣卻不小。我覺得你不喜歡你外公,是嗎?”

“我不知道。”

“除老太太之外,卡希琳這一家的其他人我都不喜歡,魔鬼才會喜歡他們!”

"那我呢?”

“你不是卡希琳家的人,你是彼什科夫家的人,血統不同,是另一個家族的人。”他突然緊緊地抱住我,聲音小得跟喘氣似的:“天啊,要是我能唱歌,我會用歌聲將每個人的心唱出來。好啦,走吧小兄弟,幹活去啦。”

他將我放在地板上,塞了幾個小釘子在嘴裡,開始動手將一塊黑布釘在一塊四方形的大木板上。

這之後不久,茨岡死了。事情是這樣的:

在大門口靠牆的位置,放著一個很大的橡木十字架,主幹粗大而多節。它已經在那裡放了很久。我記得在我第一次來到這裡時,就注意到了它。它是雅可夫舅舅買來準備放在他妻子墳上的,他發誓要在妻子死後第一年的忌日上,用自己的肩膀將它扛上去。

雅可夫舅舅妻子的週年忌日在一個星期六,這時雖然剛入冬,但天已經很冷了,空中颳著冷風,雪花在屋頂上飛舞。外婆和外公領著三個孫子到墳地上了,其他人都在院裡,我因為犯了錯誤要受懲罰,所以被留在了家裡。

舅舅們穿著黑色短大衣,十字架橫木的一端被放在雅可夫的肩上,另一端則被放到了米哈伊爾的肩上。格里高裡與一個陌生人艱難地抬起沉重的十字架主幹,把它放到茨岡寬闊的肩膀上。

茨岡身體搖搖晃晃,岔開兩腳支撐著自己。“能行嗎?”格里高裡問道。"不知道,它太重了。”

“把門開啟,你個瞎鬼!"米哈伊爾舅舅大喊。“茨岡尼克,你真丟人,我們兩個都沒你壯!”雅可夫舅

舅說。\t格里高裡開門時轉向茨岡,嚴肅地勸他說:“你可要當心,

不要把自己壓壞。”

“你這個老蠢貨!”米哈伊爾舅舅在街上大嚷道。

院子裡的人都笑了起來,大聲叫嚷著,似乎為那個大十字

架被移走而高興。

格里高里拉著我的手把我領到作坊裡,說道:“你外公今天可能不會打你,他看起來心情不錯!”

他將我放在一堆要染色的羊毛上,用羊毛輕輕地把我圍起來,聞著從鍋裡冒出來的蒸汽,開始跟我說話。“我認識你的外公有三十七年了,小傢伙。”他說道,“他乾的每一件事,我從頭到尾都看在眼裡。過去我們是好朋友,我們一起謀事業、想主意。你外公多麼聰明啊。你看,他成了老闆,我就不行。可命運總是沒法確定的。你不明白那些事為什麼會發生,但你去了解一切時,你會發現這是對的。”

格里高裡看起來像是個慈祥的巫師,他光著頭站在那兒,一邊攪著鍋裡沸騰的顏料,一邊跟我說:“要一直以正直的眼光去看人,即使是你身後撲過來一條狗,你這樣看它,它也會退縮……"

一副沉重的眼鏡壓在他的鼻樑上,使他的鼻樑變青,就像我的外婆那樣。

“出什麼事了?”他正和我說著,突然停下了,他又聽了一下,用腳把爐子關上,跑出了院子,我跟在他的後面。頭上和胸上,另一束落在他的腳上。

他的前額閃著奇異的光,眉毛上揚,斜著的眼睛盯著那被燻黑的天花板,他那烏紫的嘴唇一陣抽搐,噴吐出一些血沫。一絲血從他的嘴角溢位,順著他的脖子流到了地板上,血在他的身下四處流淌。他的兩條腿笨拙地伸著,寬大的褲子粘在了地板上,顯然都被血浸透了。

茨岡一動不動地躺著,只有伸出的幾根手指還在地板上虛空地抓著什麼,血跡斑斑的手指甲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他被絆倒了。”雅可夫舅舅用一種滄桑的聲音說,他的頭顫著,整個人看起來十分疲憊、滄桑,雙目無神地眨巴著。

“他摔倒了,十字架砸到了他的背上,要不是我們及時躲開,也會被壓個粉碎的。”

“是你們砸死了他!”格里高裡悶聲悶氣地說。“是的,你又能怎樣?”“你們!”

血一直流到門口,在那裡聚整合一攤,慢慢變成黑色,而且越來越多,越來越深。

茨岡躺在那兒,發出細微的呻吟聲,就像是囈語一樣。血沫不斷從他的嘴裡流出來,他的身體一刻不停地消瘦下去,變得越來越平直,最後整個人貼在地板上,好像要陷下去一樣。

保姆將蠟燭往茨岡手裡塞,蠟滴和眼淚都落到了他的手掌上。

“把蠟燭立在他頭邊的地板上就行了,蠢貨!”“好的。

“把他的帽子取下來!保姆取下茨岡的帽子、他頭“砰”的一聲噩到地板上。現在、他的頭朝一邊走著,更多的素順著嘴角流出來了。這樣可怕的情況持續了很大。

工一開始,我世著茨閃只是在休息,一會兒就會坐起來,吐一口唾床,跟從需一樣說:“!真熱!”

後上在星架天平湖程,他總是這樣說。但這次他沒有坐起來,他一直裝在那兒、一點點地“融化”了。

單的臉和手都變黑了、手指也不再動了。嘴角的血沫也不三根姐燭被放在他的腦袋邊,金色的光照著他那黑得發青滴了。

的荒蓬蓬的頭髮、皺著的鼻尖和沾滿血的牙齒,搖晃的光點投映在他那黝黑的臉頰上。

保媽跪在他的身邊哭著:“噢,你這個可憐的小鴿子,你原本是多麼快樂的一個人啊!”

那裡又冷又嚇人,於是我爬到桌子下面藏了起來。

後來,外公穿著他的貉絨大衣遲而緩地走進了廚房,外婆跟在後面,她穿著那件領上帶著小尾巴的皮大衣。和他們一塊兒來的還有米哈伊爾舅舅和孩子們,以及許多陌生人。

外公將大衣一扔、吼道:“混蛋!你們毀掉了這麼好的一個孩子!為什麼?再過五年他就價比金子了!”

地板上的衣服擋住了我的視線,我想爬到一個視線好點的位置,卻恰巧擋住了我外公的路,他把我踢到了一邊,揮舞著他紅色的小拳頭。“一群豺狼!”

接著,他坐到凳子上,手指緊握,抽著煙,用尖銳的嗓音說:“噢,我知道的,你們容不下他!”

外婆趴到地板上一茨岡的旁邊,撫摸他的臉、他的頭、他的胸口,對著他的眼睛吹氣,抓起他的手揉搓,把所有的蠟燭都碰倒了。最後,她沉重地站了起來,身上的黑衣服閃著光,兩隻眼睛黑得嚇人,她低聲吼道:“滾!你們這些該死的東西!”

除了外公,所有人都離開了。

茨岡就這樣被悄無聲息地埋掉、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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