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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 乙 己
邵先生是唯一來了店裡只吃醬並穿了長衫來的人。
我去做工時，那掌櫃的管得嚴。僅是說錯了句話，便要叫我筆直地挺著一天，如同洋人的高帽那般。也不能笑，只是像個木頭樁子的立著，坐著。不過，只有邵先生來的時候，我才可以笑上那麼幾下。
邵先生穿著長衫，雖是有些破舊，仍是十分珍視他。他的臉上也是有了些雜亂的鬚子，卻是尚來不去找人剃的。直長到妨礙了他吃醬的程度，他便用手一把全扯下來。他在店裡只是吃醬，也不大和人講話，只是喃喃地念些甚麼東西。我是曾聽過的，不過也大砥忘卻了，只是記得些諸如“答題模板”，“作文公式”一類的文字。那些人也是見了他這個模樣，總是去笑他。我雖不知為甚麼，但見大家一齊笑，掌櫃的也笑，也就笑了出來。久了，也便成了大家的習俗了。
邵先生來店時，便是最熱鬧的時候了。他剛一進來，便聽見有人喊叫起來了：“那邵先生又來吃醬了！”便有人笑起來：“邵先生，你又是去偷了那家的醬了罷？今個早上，老遠便聽見有狗在吠了起來，你是搶了人家的食哩！”也有人道：“你天天干些甚麼好差事，也不見得去做工，只是來這裡吃醬！”說完，大家便都笑起來了。
這時，邵先生便漲紅了頭，反駁起來了：“這，讀書人的事，怎麼能叫作偷呢——那是試吃！還有——是浩哥罷。胡桃抽到了麼？便在這裡發瘋！”
而這反駁用的話，有時還會有人——大多時候是浩哥——回上那麼一兩句：“你這讀書的人，怎麼也忒沒文化，那是沒有復刻，抽不得的！”而大多時候，都是隻有我在聽的，想著那試吃與偷的區別。
而他見了我這般模樣，便是十分滿意了。便走上來了道：“溫四碗醬，來一片煎餅。”說著，便拍出九個大錢來。那裡有紙的，有鐵的，有新的，有鏽的。那掌櫃的先了我一步，攥了錢道：“邵先生，你還欠了十一碗醬沒還呢！”邵先生便後去了一步，著急了道：“咦，唔！那便下次再去還罷。這一次是現錢，醬要鹹。少放了三十袋子鹽，我便吃不出味道來的。”我於是應了下來，給他拿醬去了。他說的也並不大真，我試了放個二十幾袋，他也沒說甚麼話。只是我去看了他帶的書，上面黃紙淺字的寫了幾個大字：成以三帶為妙。想是他不識字，把個成用作鹹了罷。
那邵先生吃醬時，照例是會有小兒來圍著他打趣的。他便教他們些“公式”“刷題”之類，那孩子們便沒了興致。而若是他要分與大家醬吃，便是端了碗來，一人用小手指勾一下了事。他們吃完了，又是大著眼睛看著他，他便向前一倒，整個身子趴在醬碗上，十分誇張，而大家向小孩一同笑起來。
記得有一回罷，他站在我前面，見我對他的一類言語有些興趣，便向我大談了起來：“站在這裡吃醬，是可以有四種賞析方式的，也有很多公式與技巧一類，你都知道麼？”我便搖了頭，不願與他說下去這些玩意，而他看了我，卻是又興沖沖的，一邊用手指頭摳下了一坨醬，準備在案板上寫下字來了。幸得當時忽的那浩哥來吃桃，我便離去了。留了他坐在那裡，不知在想些甚麼東西。待我給浩哥招待了，用那餘光看見他正在嗦著手指頭，一面盯著桌上他已寫下來的字跡。
不知甚麼時候起，也是再沒有見過邵先生了。那掌櫃的每年幾個時候，拆下黑板子來看，便笑道：“邵先生還差十九缸醬錢呢！”那下面的，浩哥與我一類也一併笑著。
一次近入冬時，我最終見著他了。
那時天氣冷得很，鋪子裡也沒有甚麼人來。我見了掌櫃不在，便低下了頭寫起王得發藝自傳來了。忽得一陣冷風來了，哆嗦了我一下，我這才抬頭去看。只是個門半敞著，並不見得有人。我正要疑惑，才被那朝下的聲響驚了一驚，我看見了，是那邵先生，兩腿盤曲著，用了布條子綁上，底下墊上個破爛的布袋，雙手墊著往這邊走了——我見著他手上，佈滿了泥汙，還有那棕黃的東西。他的面容又憔悴許多了，兩半個嘴乾枯了，一開一合的，總髮不出聲來。聽了許久，才聽出了意思。
“溫一碗醬。”
說著，他便拍出四張破錢來。
此後一直到了現在，我再也沒有見過那邵先生了。那塊大牌子也一直掛了，直到那店鋪子也拆完了。
……
“浩哥，你去抽那胡桃，又歪了罷。”
“…讀書人的事，怎麼能叫歪呢——那叫做先墊著！”
邵先生——他大概的確死了
邵先生——他又依然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