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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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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澈夢見了陽春縣。

她夢見自己向被人唾棄的困獸伸出了手,卻被它狠狠地撕咬住肩膀。

鮮血淋漓。

後來,程澈又在夢裡見到了祁琚。

祁琚在她跌落懸崖之際伸出了手,但她卻主動放開了唯一的還生機會。

只能跌落谷底粉身碎骨。

最後,程澈看見程亦奇離開的背影,她想留住他,卻發覺喉嚨乾澀,無法出聲,像被人扼住了脖頸。

她轉過頭,只能看到陳桑失望的眼神,還有程延東懦弱的神情。

這個世界上,無人在乎她。

……

程澈入院的第一天,肺部感染,呼吸衰竭。

第二天,她持續高燒,昏迷不醒。

第三天,她脫離危險,暈暈沉沉地醒來兩三次。

第四天,她反覆痙/攣,嘴裡夢話不斷。

第五天,她終於恢復了正常體溫,意識逐漸清醒。

程澈是在一個下著秋雨的凌晨徹底醒來的,她睜開眼睛,轉頭望向窗外,有些枯燥的髮絲摩挲枕頭,發出細微響聲。

病房裡的窗戶被厚重的窗簾遮住大半,只留下一條不到狹窄的縫隙,黃了大半的樹葉被淅淅瀝瀝的夜雨打落在窗臺上,卻不願意落入紅泥,倔強地藉著雨水黏在透明窗戶上。

程澈又回過頭,透過床尾亮著的微弱黃光,看見簡陋的陪護床上躺著一個臃腫的人。

是好久未見的陳桑。

薄薄的毛巾被裡露出來幾撮微卷的黑色頭髮,只有一米五的小床讓陳桑蜷著膝蓋,小腿無處可放,只能懸空架在小板凳上。

程澈看著天花板,視線逐漸變得模湖,最後浸潤在一片清瑩中。

幸好,夢裡都是假的。

程澈只是輕輕地吸了吸鼻子,就把陳桑驚醒了。

陳桑迅速翻身的動作像一隻海獅,她微眯著眼睛,起身摸了摸程澈的腦袋和脖子,“溫度正常呀。”

她定睛一看,才發現程澈睜著眼睛,眼神比前些天明亮許多。

“媽……”程澈開口,嗓音沙啞得像遲暮的老人,喉嚨裡還發出一陣怪異的嘶聲。

陳桑這才意識到程澈終於清醒過來了,她眼睛一熱,直接一屁股坐在病床上,有些哽咽,又著急忙慌地站起身喊醫生。

程澈看著陳桑的背影,注意到她脖頸上環繞著幾道明顯的細紋,雜亂的頭髮裡摻著七八根刺眼的白絲兒。

程澈艱難地抬手,扯了扯陳桑的外套,“媽……”

“你這個不孝女,天天在家氣我,在學校裡還惹出這種事……”陳桑抹了抹臉上的淚,把程澈的手塞回被子裡,罵了兩三分鐘,又不自禁地哭了出來。

“我沒惹事……”程澈嗓子像著了火似的,她決定說完這句話就閉嘴。

“你還有力氣頂嘴?”陳桑摁下護士鈴,嘴裡罵罵咧咧個不停,“你要是再晚點醒,就只能見到你媽我的屍體了……”

程澈忽然閉上了眼睛,第一次覺得昏迷還是一件挺好的事情。

至少清靜。

打著哈欠的護士進來,給程澈量了量體溫,又利落地換好了點滴,“還要再觀察兩天,明天聽聽主治醫師怎麼說吧。”

陳桑追在護士身後絮絮叨叨問了好多問題,反反覆覆確定程澈沒大問題之後才放下心來,她一轉頭,看見程澈又睡著了。

她輕輕坐在病床上,幫程澈捻好了被子,像包粽子一樣把她包得嚴嚴實實,隨後輕輕說道,“真是苦命的孩子,一定是她…在天上保佑你。”

陳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她想起前些天的心驚肉跳,心裡滿是後怕。

她摸了摸程澈乾瘦到幾乎要凹陷的臉頰,眼神裡一片遺憾和愧疚。

-

程亦奇知道程澈醒來的訊息,天不亮就從學校趕了回來。

程澈坐在床上發呆,無意識地看著陳桑進進出出收拾東西。因為昏迷太久,她的腦袋裡還是一片混混沌沌,反應能力比平時慢了許多。

早晨六點,程亦奇像一陣風般刮進來,程澈木愣愣地看了來人三秒,才認出他。

“我靠,我妹不會被淹傻了吧?”程亦奇在程澈她面前晃了晃手,隨手在床頭櫃上拿了個蘋果吃。

程澈突然做了個其醜無比的鬼臉,“沒你傻。”

程亦奇挑眉,剛想說話,就被後面走過來的陳桑拍了一巴掌,“一來就搶你妹的蘋果!有你這麼當哥的嗎?”

程亦奇愣了愣,又把啃了一半的蘋果塞到程澈嘴裡。

花影剛落,他又捱了陳桑一錘,“怎麼這麼不講衛生啊?”

程澈沒反應過來,硬生生的被塞了一嘴蘋果,她窘迫地躲開,還嗆了一口水。

陳桑直接把程亦奇推開,心疼地拍了拍程澈的背,惡狠狠地對程亦奇說道:“還不快倒杯水來?”

程亦奇看著像瓷娃娃一樣脆弱的女孩,想起她落水的場景,皺了皺眉,又低罵了一聲。

他乖巧地捧了一杯水來,親自餵給程澈。

程澈眨了眨眼,一雙大眼睛終於恢復了些光彩。

這被人伺候的感覺還真不錯。

陳桑洗了把臉,準備去食堂給程澈打包一碗粥,出門前,她還警告了程亦奇一番,千萬不要再搞出什麼么蛾子。

程亦奇笑得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趕緊把陳桑送走了。

他坐回病床上,問了程澈幾句身體情況,隨後意味深長地看著她:“——你的初吻沒有了。”

程澈消化了一會這句話的意思,才明白程亦奇的意思,她想起那天晚上的月色,原本蒼白虛弱的臉色唰一下就變紅了,“什麼鬼啊——”她的嗓音沙啞得不像話,像一隻老公鴨。

程亦奇抱著手臂,笑得病床直顫,半天才把下一句話說出來:“我的意思是,祁琚把你救上岸之後,給你做了人工呼吸。”

程澈一愣,內心悄悄鬆了一口氣,原來程亦奇說的並不是那件事啊……

她抬眼看著程亦奇,心裡卻想著另外一個人。

是祁琚啊。

果然是他。

五天前,程澈感覺自己像一架失事的飛機墜入水庫。四周的水密密麻麻地灌進她的每一寸肌膚裡,像驚天巨浪襲來,無處可逃。

其實她會游泳,甚至比程亦奇的技術還好。初中之前,在程延東的訓練之下,他們兄妹倆幾乎每一項運動都很出色。

可是,那天程澈穿著沉重的撈魚服。進了水的撈魚服像枷鎖一樣限制了她上浮的動作。

更重要的是,她在落水前剛給了樂恆裡兩腿,沒有提前熱身的大腿在接觸到冰涼刺骨的水後立刻就抽筋了。

她連掙扎的力氣都使不出來,只能像片羽毛一樣,無力地往下沉浮。她腦袋空空,只看見閃閃發光的太陽離她越來越遠,生的希望越來越渺茫。

不知過了多久,她累得閉上了眼。原來死亡的瞬間比努力活著還要難受千萬倍,她想。

幸運的是,意識完全消失之前,程澈感覺有人游到了她身邊。

在手掌交握的瞬間,她甚至來不及思考來人是誰,就徹底陷入了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回想起那天,程澈的腦袋還是暈暈沉沉的,她捧著水杯,假裝不經意地問:“祁琚這些天在學校嗎?”

程亦奇靠在床尾板邊,看著程澈許久,才搖了搖頭,“我沒見到。”

程澈“喔”了一聲,低頭玩了玩水杯,又抬頭向程亦奇要了他的手機。程亦奇心知肚明,他直接把祁琚的號碼介面調了出來,拋給程澈。

程澈小嘴一撅,笑嘻嘻道:“總要說聲謝謝嘛。”

程亦奇沉默,他看著正在鼓搗手機的程澈,許久才壓低聲音道:“是祁琚要向你道歉。”

可惜程澈的注意力都在手機上,沒聽到他這句話。

程亦奇無奈起身,接過程澈的水杯放在床頭櫃上,去洗手間洗了把臉,自覺地把空間留給她。

可程澈一直沒打通祁琚的電話。

-

天剛剛亮,程延東就來了病房。

他雙眼通紅,佈滿血絲,哽咽著把女兒抱在懷裡,下巴的鬍子扎得程澈額頭疼。

程澈昏迷的這幾天,程延東幾乎沒睡過覺,一直守在病床前。陳桑實在看不下去了,趁程澈情況轉好,趕緊讓程延東回家睡一覺。

程澈握著程延東的手,把玩著他手掌上的繭子,聽他又氣又惱地教訓程亦奇沒照顧好妹妹。

等程澈吃過早餐後,學校領導和基地人員不知從哪得知她醒了的訊息,帶著大大小小的保養品看望程澈。

程澈實在不想聽一群人在病房裡嘰嘰喳喳,假裝又要頭暈順勢倒在床上。程亦奇一眼就看出她在演戲,直接把他們請出了病房。

透過房門,程澈聽著程延東聲大氣粗地教育西裝革履的副校長,偷偷為他比了個贊。

……

這一場落水意外上了滎城晚間新聞。此後,農科所嚴密封鎖了水庫,禁止任何無關人員接近桑基魚塘;一中也取消兩天一夜的學農實踐,變成只有一天的秋遊。

樂恆裡被記了一個大過,受到學校警告的還有程亦奇。

程澈昏迷的第二天,程亦奇帶著傢伙衝進了樂恆裡常待的桌球館,把他摁在地上揍了半個小時,幾乎要掀翻了整個桌球館。桌球館老闆報了警,還是八班班主任老陶把程亦奇從派出所裡拎了出來。

傍晚,陳桑因為太勞累發起了低燒,程延東趕緊把她送回家休息。

程亦奇也被趕回了學校。

程澈的身體反應還有些遲鈍,她躺在床上盯著點滴,一會兒就睏倦地睡著了。

護士推著車進來,給熟睡的程澈換了點滴。她餘光瞄見一個身影站在門口,笑著搖了搖頭,推車向門口走去。

“祁同學,她睡著呢,”護士路過男孩,笑著說道,“她家裡人都回去了,你可以趁這個時間偷偷去看看她。”

她忘了自己是什麼時候注意到這個男孩的,可能是因為他長相出眾,氣質獨特,也可能是因為他總是悄悄出沒在病房附近,沒有驚擾任何人。

三天前,出於值班護士的職業素養,她恪盡職守地詢問了他的身份。

男孩話不多,出示了自己的學生證,只說自己是程澈的同學,希望她不要告訴別人他來過。

男孩年紀不大,但舉手投足間都表現出了上位者的氣場。

一番沉思之後,她才煥然大悟,意識到男孩和病房裡的女孩可能是一對。

經過她的默默觀察,在女孩昏迷的這些天,男孩幾乎每天都待在這層樓,絕大部分時間待在沒什麼人經過的樓梯間,只有趁著女孩家長不在的時刻,他才會站在病房門口,透過窗戶望著女孩的身影。

他的眼神,像是在看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寶藏。

護士拍了拍祁琚的肩膀,“她這瓶點滴打得快,還剩五分之一的時候記得摁護士鈴。”

祁琚點頭,垂下眼說了一聲謝謝。

程澈因為藥效睡得沉,小嘴微微張開,發出一陣均勻的呼吸聲。

祁琚坐在床邊,伸出食指颳了刮她的鼻尖。

窗外的天色逐漸變暗,可就在夜色完全籠罩大地前,一排排的路燈在瞬間亮起,像是整裝待發計程車兵。

“對不起。”就在燈亮之時,屋內的男孩輕輕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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