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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姑蘇時，路上下了點小雨，風裡帶著桂花的香氣，夏末的悶熱餘溫仍在，混在水汽裡溫溼氤氳，我想起那年林妙成和我去街上買糕點和衣服的日子，當真恍如隔世。
聽說師兄被埋在我們之前住的山上的小屋旁，師傅現在應該就在這裡，我不顧天雨路滑，還是堅持明天一大早就前往小屋，不過今晚要先住在客棧了。
如今已是九月下旬了，想到山上比山下要冷些，於是我提前先去了趟之前林妙成帶我去過的那家店，我看到從前喜穿紅衣肆意張揚的明豔老闆娘不過快兩年時間卻憔悴的形容枯槁，她依舊抱著那隻黑色的玄貓，身上卻瀰漫著一股藥香，人瘦的可憐，也穿上了素衣，眼神滄桑。
“柳老闆，你這是怎麼了？為何如此憔悴？”
“你是……顧小姐!你怎麼會在這裡？”
“難得姐姐與我見過幾次如今還記得我，我倒是想姑蘇了，便來看看，只是不知道姐姐如今到底發生了什麼才變成這樣？”
“我等的人死在了長安，我又患上了癆病，整日夜裡咳個不停，如今我連人帶店都沒人要了，如今能陪我的，便只有它了……”
看著眼前的人抱著貓兒的樣子，我彷彿看到當時我懷著言兒府裡一個人都沒有的時候，只有貓兒陪著我，她那樣明豔驕傲的人如今成了這樣，真是可惜了……
“姐姐，辛苦你了，給我拿一件厚點的披風來吧，我不挑，你的眼光很好，覺得適合我的只管拿來就好……”
她自顧自的走到屏風後去取貨，卻又和我說起她的故事來：“我像你這般年歲的時候，父親可是揚州綢緞莊的富商，母親是出了名的繡娘，本來我是要嫁給門當戶對的鹽商家裡的二公子的，可我偏偏喜歡上了一個窮書生，我不顧父親母親的反對與他私奔到姑蘇，可他要去長安趕考，我說我跟著他，還能為他洗衣做飯，但他不肯，又偏許下承諾說等他高中便回姑蘇老家來娶我，我一等就是三年，幸好隨母親學了這裁衣刺繡的手藝，才能拿著自已出來帶的首飾變賣了換成錢來開了這鋪子，去年中原橫生變故，新帝即位，苦了這些舉子誤了考試，他給我寫信說他可以等，但朝堂今年又生變故，江山易主，吳王如今成了皇帝，可誰會可憐我的心上人好不容易能去考試，卻被不知道哪一路官兵誤殺在異鄉，得到訊息我的心就死了，我守著這長情閣就是為了等他回來，如今連他的屍首我都見不到了，又沒有臉回揚州去，只能在這小巷裡自生自滅了……”
我聽了這個悲傷的故事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原來在上位者們的殺伐與變故里，從來看不到這些百姓和普通人的犧牲，原來我羨慕的尋常人家女子，也是這樣苦……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顧小姐，不知你與林公子如今如何了？自從你走了以後，他再也沒有來過這裁衣巷，我也再未見過他了……”
原來她還不知道害他心上人慘死異鄉的政變發起者之一就是林妙成，她還不知道林妙成就是李肅，也不知道我就是傳聞中的妖女，也好，那便永遠不要知道……
“他……他已經不在了……我們的心上人都……不在了……”
“唉……天下什麼時候能徹底太平，前段日子南詔和吐蕃又與我們中原打仗，幸好岐王和大將軍驍勇善戰，陛下和軍師大人以妙計破南詔象軍才能大獲全勝，可是下一次又會是什麼樣呢？我們這些百姓到底要怎麼樣才能不活在戰亂的恐懼裡？”
“會有那麼一天的，吐蕃那邊已經提出和親了，只要與吐蕃簽下協議，南詔上次吃了敗仗，如今嬈疆也會出手，便不會有人再對中原不利了，放心……”
“顧小姐，你怎麼知道這些……”
“姐姐，癆病不算不治之症，是慢性病，雖不能根治卻可緩解，你不要太悲觀，你的少年郎還在天上看著你呢，他希望你好好生活，就像我的心上人在天上看著我也希望我一直好好的一樣……”
我接過她遞來的織金雲紋披風，付了錢後再次囑咐她道：“姐姐，日子還很長，千萬多保重！”
其實我偷偷在她不注意時給她桌上的衣服下又塞了很多銀子，死了丈夫的心情我是理解的，希望她以後能好好生活……
當我回客棧時天色已晚，雨是下午停的，月亮不知道什麼時候升起來了。
“等等，你，你怎麼在這裡？”
我看見一個黑衣男子正抱著一罈酒回頭看見我露出驚訝的表情。
“你，你是……三當家？你不在寨子裡這麼晚跑出來又來客棧打劫誰啊？這次可別再劫錯了！”
居然是之前錯劫了我回土匪窩的罪魁禍首，真是冤家路窄……
“三弟，快回來啊，大哥說今天的賬不對，可我明明算的好好的，你快來一起看看！”
穿藍袍拿著摺扇的男人一看見我眉頭一皺道：“誒？這不是那個之前被我們劫錯的那個……吳王如今做了皇帝，你既然是她的表妹，可真算得上是皇親國戚了，你就是紫依郡主了吧？你不在長安待著，怎麼又回姑蘇來了？”
“我還想問你們怎麼不在寨子裡待著跑人家客棧幹什麼來了！再次再劫錯了可怎麼辦？”
“雖然你是郡主，但是我要說的是，我們三個確實從前是做土匪的，但如今我們把兄弟們都遣散了只留下了幾個，然後合計開了一家客棧……”
“你還當我們是土匪呢？我們三個現在是這家客棧的掌櫃好不好!你一個郡主怎麼出來都不帶下人，你這要是遇上別的土匪多危險啊！”
“誰和你們說我是郡主了！唉……算了，也馬上就是了……你們大哥呢，許久不見你們倒是金盆洗手從良了……”
“既然郡主是一個人出來的，又恰好住了我們的客棧，不如賞個臉去一起吃個飯怎麼樣？”
“好啊！當然可以！”
再次見到他們，居然有一種親切感，要是時光能倒流回到那個時候，什麼都不懂的我才是這世上最開心的人吧……
我第二天來到山上的小屋時，太陽剛升起來，我在小屋後面的辛夷花樹下找到一個小土堆，碑上簡單刻著林鶴之墓，這裡像是前不久剛有人來祭拜過，還有燒剩下的紙錢灰……
原來真的後悔了，他後來根本就不在意什麼李肅李長歡的皇家身份，他寧願不做李頌的弟弟寧願不姓李，但他願意一直是林鶴是林妙成，是師傅的義子，是我的師兄……
我跪在他墳前抱住他的墓碑哭了好久，我和他說了很多話，讓他在我走後好好保佑我和他的孩子平安長大……
山中天氣善變，忽然又下起了小雨，我打著傘去附近的寺裡想求個平安符給言兒帶回去，也想託佛祖告訴他，我很平安，讓他在那邊照顧好自已……
但是當我走到大殿旁邊的走廊上時，有一個人和我擦肩而過，我和他雙雙回頭望著彼此，我驚喜的快要說不出話來，他先是一驚卻開始躲著我似的一直往旁邊偏殿走。
“師兄！”我追了上去，他卻加快了腳步想甩掉我。
“師兄你為何要躲！你既然活著為什麼不來看我，你不看我你也應該去看看我們的孩子！”我發瘋一樣撲上去扯住他的衣服，讓他和我走，但他卻雙手合十低著頭對著我說：“施主認錯人了！”
“你別走，師兄!我們的孩子還在長安，你不要嬋娟也不要言兒了嗎！我要去吐蕃和親了，我往後再也不能回中原了，我求求你回去看看我們的孩子……”
我撲過去從背後抱住眼前的人聲嘶力竭的喊著，得虧這小廟沒有別人，他聽到我的話像是愣住了，轉過身來心疼的看了看我：“如此，是皇兄他騙了我？”
我見他終於肯接我的話又問他道：“你沒有死為什麼要留在這裡出家，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難過，我一個人為你產下孩子，我差點丟了半條命你為何不肯認我！師兄！你告訴我!”
他被我吼得低下了頭，眼淚順著他的臉頰開始滑落，我卻情緒激動開始氣的一口一個“林妙成你這個騙子，你騙我，你騙我！”吼完又止不住給他一巴掌，打完我也愣在了原地……
他自始至終沒有躲，任由我罵他打他。
“當初我鑄下大錯害你和顧成陰陽相隔，又讓你為我懷上孩子，一朝兵敗我自知罪孽深重，於是求皇兄善待顧家，我願以餘生長伴青燈古佛贖罪為你祈福，也知道皇兄對你有意，知道他寬厚一定會好好待你，所以發誓再不見你，讓他替我保守秘密，沒想到你如今竟親自尋了來……他答應我會給你皇后之位，為何你要去和親，他竟騙了我……”
“不是的，是我自已要去，陛下沒有騙你，是我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我要用和親的法子讓吐蕃王簽下不與中原交戰的協議，這樣百姓才能免受戰亂之苦……師兄，事到如今，大局已定，我都要走了你還是不肯認我嗎？”
“嬋娟……我……”
我在他猶豫之際再一次將他抱緊和他說：“言兒一出生就是沒有父親的孩子，往後要沒有母親了，你以後一定去看看他好不好，求你……”
他心疼的將我輕輕摟在懷裡，聽我一直說著他走了以後發生的那些事，他就那樣靜靜的聽著，讓我像從前一樣倚在他胸口，只是從前都是他替我擦眼淚，今日倒是要兩個人互相擦著眼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