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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要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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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狄是盤踞在西北的遊牧部落,夏季雨水豐沛,牧草茂盛。族人牧羊隨水草而遷徙時常冒犯侵擾別的部族,並在這遷徙中不斷擴增領地。

今夏,赤狄的牛馬已牧到關外的烏斯牧草原,離伽藍僅百里之遙。裴璃駐紮在伽藍城的將士時常因驅趕入境的牛羊與牧民發生衝突,她在奏章裡十萬火急的軍情戳穿了說也不過是幾頭牛馬罷了,為此她十分厚臉皮的向朝廷要了五十萬石糧草,四百萬軍餉。

原以為奏上去的這份糧草軍餉定是要被戶部那幫迂腐酸氣的老堂官推搪扣減三四成,能批個一百多萬兩便已是要了他們的老命,不想這四百萬一兩不少的全給了,朝廷六百里加急叮囑她只管安心打仗,糧草舉全國之力供給她。

邸報送至行轅時是暑氣蒸騰的伏日,灼得萬物劇焦。裴璃帥帳裡命人在帥帳中放了數盆涼水以解暑,只是水已漸熱暑氣不減半分,偌大的軍營裡吹不進一絲風來。

帳外提水的小將卸了鎧甲穿著粗布短衫忙進忙出的給大帳裡換水,又絞乾了水盆裡的汗巾忙不迭地遞給躺在木板上的人。

“將軍可好些了?”

“長貴,你給我扇扇吧,將軍快不行了。”

床上的人蔫蔫地轉過頭來是張眉清目秀的小臉,只是邊關日頭毒面板曬得有些黑,瞧著同一旁伺候的小將一般,量身也不及他高稍點。

這便是西北的裴璃,現下威震一方的小將軍正讓腹痛攪得蔫了精神頭躺在木板下腹一陣陣的暖流而下。

毒日從外烤著,下腹悶著,不見往日的生龍活虎,只在面上蓋了面用涼水浸後的汗巾以取微涼。

小將長貴替她換下新的汗巾後,忙得小跑著從龍虎案上取來長羽扇一道道地給她扇風。

“將軍再忍忍,熬過這兩天就會好受些了。”

“嗯……長貴,我想吃瓜……”

裴璃沒了精神頭閉著眼碎碎念,長貴聽著她的話只管噗嗤一笑同她磨洋工道:

“將軍再忍,忍過明天屬下派人去伽藍給您買一車水靈靈的西瓜回來,將軍只管吃個夠。”

“忍字頭上一把刀,可真不好受。我雖從不覺得女子又哪點比不上你們男人,但唯獨只有這兩天將軍我可真真實實想做個男人。”

裴璃哼了哼哈氣吹起臉上的汗巾,早年因領兵打仗顧不上身子落了病根,一月葵水這幾日總是疼得她如在腹上紮上兩支羽箭般還疼。

所幸這幾年邊關安定了些,往年遇上出征怕延誤軍情她不得不讓軍醫給自己配宮息丸止痛。那藥丸藥性頗烈,不僅止痛還硬生生止了血,裴璃行軍打仗多靠它。

經年日久把自己折騰出病來了,如今太平了些日子才能將養些。可依賴藥丸久了戒不掉,肚子一疼她便忍不住去求藥。

說是求,因為軍營裡唯一會配且敢給她配藥的軍營讓裴封帶去伽藍了,防的便是她一疼起來便不管不顧的用藥,裴封抓走了她一個軍醫然後又送來了個老中醫在營裡給她調養身子。

征戰沙場從屍山血水裡滾出來的裴璃惜命得緊,對大哥的安排毫無異議,甚是聽老大夫的話邊關無事只管調養身子,操練兵士。

一旁的長貴對裴璃的話不置可否,卻也並未覺得在生理這面男子比女子又有多好受,只是各有各的的難處罷。

否則伽藍的銀鴿坊又怎會夜夜笙歌,處處聞香,只是不好言明而已。

裴璃治軍雖嚴,但手底下還是免不了有人趁老虎打盹去外面尋樂子去。

尤其是入伏來酷暑難耐,體諒將士她又免白日的操練,重於夜練。軍營白日將士都在休整,只在晚上出操。加之這兩日身子不適點兵操練的事都交由副將監管,自己落得兩日閒。

於是底下幾個耐不住的刺頭早借偵查名目混到伽藍逍遙快活去,幾次晚歸讓糊弄過去暫還未捅到裴璃處。

長貴無事時聽了幾句閒,料想她這幾日不痛快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訓斥了幾句便作罷。

兩人心裡各自瞎忖之時,行轅外有人策馬揚鞭而來,馬車停在大營外。

立刻有小兵迎上牽馬,“參見,裴公子。”

來人是裴封,裴家大公子,裴璃的兄長。伽藍裡有名的雜貨商賈,剛從南平走貨回來。

一襲褐色粗布長衫,文質彬彬的書生氣半點無將門虎子的英氣。下車就提著衣襬急匆匆地往大帳趕,通報的小士兵衝進帳內還沒開口,人便闖進來了。

“……阿璃!!”

裴封喘著粗氣大喝床上裝死的裴璃,帳外暑氣熱騰騰地湧進來,有將人置在蒸籠裡的感覺。

長貴一瞧這氣氛不對,推了推蒙著汗巾的裴璃,不等她應答提溜著來通報的小兵趕緊退了出去。連長羽扇都來不及放,一看便知他家的小裴將軍免不了又要挨大公子一頓訓了。

果不然,兩人走出沒多遠,帳裡就響起了裴封質問地聲音。

“阿璃你……誰讓你向朝廷上摺子請撥五十萬石糧草,四百萬軍餉的。”

裴璃在木板上翻了個身,臉上的汗巾掉下來,見裝不下去了才道:

“監軍擬地陳條我準了,就上奏了。”

“你……你知不道朝廷已經準了你的摺子撥你四百萬兩軍營用以西北打仗。皇上邸報明發各省幫你籌措糧草抵禦赤狄,可……阿璃……赤狄在哪?”

裴封怒道,急火攻心又跑得急,眼一黑險些栽個跟頭,忙得自己找椅子坐下倒了杯水順氣。

躺在木板上的裴璃肚子疼正要緊,瞟見他微晃地身影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想要扶他,不想人自己已經坐好尋了水,便訕訕道:

“這是軍務,大哥不宜過問還是少管的好。糧草軍餉都是讓監軍仔細核算過,我斷不會多拿一兩進自己的腰包。”

“可……”裴封猶豫了一下,“阿璃,邊關無戰事,你向朝廷要那麼多糧草軍餉作什麼?你就不怕,有人參你謊報軍情,吃空餉?你知不知道,如今國庫空虛,撥了你的軍餉,京官們連俸銀也發不出來了?還有今年兩江大水,朝廷賑災的糧也沒有,你把糧都攏到西北來做什麼?”

面對裴封的質問,裴璃只是應了聲不是敷衍,然後站起來坐在椅子上坐下,喝了口還是溫熱的湯藥。

裴封剛從南平回來,她曉得他的話句句屬實。新朝更替,因吏治腐敗朝廷沒銀子,國庫空虛又逢災年日子自是難過。

至於為什麼要五十萬糧草,四百萬軍餉?

因為赤狄已經把羊放到伽藍城外了,因為這四百萬軍餉是朝廷拖欠將士的月銀。

雖然戰事未起,可敵已兵臨城下,裴璃不得不防。

四百萬軍餉她原本也只是想能討多少算多少,誰曾想戶部竟然一分不少的點頭了。

“大哥,糧草和軍餉你就別管了。你剛從南平回來,去伽藍看過嫂子了嗎?”

裴璃捧著茶碗一口一口喝著裡面黑糊糊的藥汁,企圖轉移裴封的注意力將話岔到嫂子身上去。

卻不料裴封不但不上道,還猜準了她的心思道:“阿璃,你是怕戰事起,做未雨綢繆之舉是不是?”

裴璃含著藥碗嚥了口藥汁,眉頭一挑便知曉自己的心思逃不過大哥的眼睛。

國庫空虛,邊疆赤狄逼近雖暫無侵犯意圖,可誰也保不準哪天只放羊的人會不會抽出刀來。

她得防。

且退萬步而言,伏暑之後邊疆晝夜溫度驟降,很快會冷下來。不出九月南平起秋風,伽藍便會下起雪來。

軍中將士秋衣棉服還是三年前的舊物,棉絮絞成團厚的地方重負不堪,輕的地方只有破布一塊根本御不了寒。

還有十幾個士兵擠在一個帳篷裡睡覺的,手下的副將時常與抱怨行轅條件太苦。

這些裴璃也不得考慮。

上摺子請了糧草和軍餉,細說來是有些不厚道。先下手一步把軍營該拿的拿了,是因為她曉得國庫空虛,真的要拖到彈盡糧絕之時,朝廷苦誰也不會苦了那幫京官,只會先苦一苦邊關的將士。

所以才先上了摺子,至於百姓。

裴璃值得對不起了,因為她是個將軍。

裴封瞧她不爭辯的模樣便知道自己猜對了,可是南平京中早有傳言此次押糧官根本不是戶部主事曹成,而是周臨。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太監九千歲。

往年給西北押糧的曹成只是一個戶部的六品主事,又是裴家故交。裴璃自是好糊弄也好向朝廷交代,可來的是周臨!

裴封料定此人前來絕不是好唬弄過去,而是代皇帝來監軍的。一旦到了西北發現無戰事,裴璃定是吃不了兜著走。

於是忍不住憂心道:“阿璃,此次你闖大禍了。你知不知道,皇上派來押糧的是誰?”

“周臨,我曉得。”

裴璃不慌不忙道,朝廷的邸報走的比裴封快,她昨日就讀到周臨押糧的訊息了。

若說不慌其實還是覺得有棘手的,初初知道時她還恍了半晌要怎麼糊弄他。可籌糧押運到西北還尚需時日,於是轉念一想現在急什麼?

周臨若真想看一場戰事,她又不是不能演給他看。

“你……我說你怎麼不著急呢?西北無戰事,周臨來了你怎麼交代?朝廷那幫自許清流名士的言官早已不滿你多時了,這次抓了把柄他們還跟馬蜂一般上折參你?大哥知道自己並非公門中人,不該摻和軍國大事,可你是我唯一的妹妹……”

裴封說著便耐不住性子急,他這人平日瞧著溫文爾雅的是個讀書人模樣,一急起來便似個沒頭蒼蠅,絮絮叨叨地像個老媽子。

“阿璃,大哥曉得你不愛聽。可大哥還是要說,此誠是國家艱難之際。你若體諒皇上,就不該要這四百萬兩軍餉。你缺錢,你與大哥說便是。”

“哥,養軍是國家的事,關你一個雜貨商什麼事?裴家軍姓裴,可它不是裴家的,我不會用裴家的一個銅板一粒米糧來養的。軍務有難乃國石,我自會向朝廷請明。”

裴璃咚地將手中碗磕在桌上,兄妹倆不可避免地又為此事爭論起來了,帥帳外地是士兵早已經躲得遠遠了。

南平京城裡,折俸之事還未明文釋出前朝中京官就聞到味兒,紛紛上折試探真假。

乾清宮裡,小皇帝伏在御案上讀奏章。洋洋灑灑幾千孔孟之道,祖訓之制,摺子從軟榻上鋪到小御案上讀得他腦袋發昏也沒讀到正言之處。

“周師傅,這王御史想說什麼?朕都讀了兩千字了,怎麼還看不懂他在奏何事?”

小皇帝抬起頭,支著胳膊問一旁看書的周臨。

“皇上從這看起……”周臨翻了幾頁摺子指折俸二字道:“皇上看完,若還不懂再問。”

“喔……”

小皇帝應聲又埋進摺子裡讀,埋了才響後才抬頭起來,“師傅,國庫你撥了四百萬軍餉就沒銀子了,為何不先給各位京官大人們先撥俸祿?他們家中尚有妻兒老小,沒有俸祿怎麼活呢?”

“皇上想,邊關將士關乎國家安危,百姓關於社稷穩定,與之相比孰輕孰重?”

小皇帝轉著烏溜溜地大眼睛想了想,“孟子云: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自然是百姓重要,所以師傅先將銀子撥給裴將軍守邊保護國家安危,剩下的撥給幫朕修河堤的民工是嗎?”

周臨點了點,御筆在朱墨裡蘸了蘸遞給他,“皇上讀懂了就好,任何時候都切記著民乃國家之本。”

“好,朕曉得了。”

小皇帝執筆照著一旁前夜周臨擬好的意見一筆一畫的抄上御批,他年紀還小許多摺子尚還看不懂。

摺子遞至內閣票擬後再送至司禮監由周臨審閱,次日小皇帝得空會親自讀上幾件照著周臨的意見寫下御批,學習監國理政。不懂的地方由周臨或方明淨解答,今日方老告了假乾清宮內便只有周臨一人。

小皇帝伏在案上一筆一畫地抄御筆,寫了二十個朕知道了之後又忍不住抬頭問道:

“周師傅,近來御史臺、監察院各位大人們為何不連名上摺子了?他們一個一個地寫摺子,朕同一件事要重複批十幾回。批了他們次日還寫還上,朕可不可以罰他們。”

“皇上不可以,他們是諍臣。做皇帝不能剛愎自用,乾綱獨斷。他們的話皇上要聽要看,要多思多問。”

周臨溫溫笑道,小皇帝卻已讓一早上彈劾他的奏章擾得喪了小臉,他說的話也更是不懂。

“可是周師傅,他們說的話對嗎?”

對嗎?

周臨捫心自問,御史彈劾他結黨營私,排除異己,賣官鬻爵,罪目不勝枚數。

或許對吧,至少有些確有其事。

他想了想伸手捏捏了小皇帝臉,輕鬆笑道:

“雲甫覺得呢?”

雲甫是小皇帝的字,自先皇殯天,貴妃託孤而去後周臨鮮少再叫小皇帝的字。

多喚他皇上,恭敬有禮也時常嚴肅不苟言笑地促他讀書監國,學習理政。稍稍貪玩些便會搬出先皇先後來嚇唬他,連南書房的太傅也被換成了迂腐古板的早已辭官歸隱又被周臨請出山的伍太師。

登基後,小皇帝便覺得周臨變了,他不再是以前鳳棲宮內陪他玩耍帶著他長大的小太監。

而是變成了皇城內外人人畏懼的九千歲,穿著繁重華麗的九蟒紅袍像蛇一樣盤在椅子上,眯著眼聽人說話。

“雲甫覺得他們說的不對,周師傅沒有謀逆之心。”

小皇帝聽見周臨喚他的字呲溜地滑下軟榻撲進周臨的懷裡,踮腳揪著他的衣服抱他。

“師傅,為何朕登基後,你再也不喚朕雲甫了?”

“因為雲甫是皇帝了,君臣有別。但不管是雲甫,還是皇上,在臣心裡永遠都一樣。”

周臨坐起身扶正小皇帝,理著他的御冠龍袍。口中一一個臣說得心中恍惚,恍惚他並未殘疾之人。

恍惚他一身才學抱負並不比那些科甲仕途出身的官吏差,可他還是擺脫不了嘲笑和輕視。

即便將華麗的蟒袍穿在身上,像仕子那般自諱為臣,冠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榮。

那些對他卑躬屈膝的人舔著他,背後仍不免還是會啐上一口“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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