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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封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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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天地一白。

寒風裹攜著松柏的氣息穿蕩於茫茫林海之間。地上是厚厚的積雪,柔軟而冰冷。

冰峰雪嶺延綿無盡,遺世獨立。盤膝坐於樹下的長者彷彿已經化做了此間一塊山石,注視著他的雙眼昏黃無神,卻依然帶著離去前彌留於世間的最後一絲溫暖。

“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世間誰不想千年萬年,永壽長青。然而萬物終當有始有終……吾老矣,你羽翼已豐,該是鴻雁南歸的時候了。”乾枯的手掌輕輕撫過他的發頂。蒼老的聲音嘶啞飄渺,好似即將隨風散去,“待來日…收復山河……莫忘了焚書一封,以告慰那些戰死沙場的英靈……”

夢境最終歸於純白,來去無聲。昏昏沉沉又不知睡了多久,蕭弘醒來時身旁唯有一盞燭火。窗外北風嗚咽,彷彿野獸的哭嚎。他很久沒有夢到那時的事了。雪山松林早已無比遙遠,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硝煙與廝殺,還有呼吸間胸中時輕時重的疼痛。

程英進來的時候剛好看見他撐起身體,抬手去摸覆蓋在右眼上的繃帶。

“將軍,別碰!”程英連忙把手裡的藥撂在桌上,匆匆走了過來。重傷之後蕭弘氣血虧空得厲害,時不時就有些發熱。雖然傷口漸漸癒合了,程英總是不大放心,常常夜裡也會過來盯著他服藥。

蕭弘放下觸控右眼的手,抬眸看著他低聲問道:“程老,這隻眼睛,以後是不是……”

反覆發熱讓他的聲音沙啞了許多。程英聞言心裡像是被人狠狠紮了一刀。這麼久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問起自己的傷勢。他右眼的傷並不深,除卻眼角一道尚未完全癒合的細微傷痕,表面幾乎看不出什麼。但是……傷到了瞳仁,便再無復明的可能了。身為醫者,本應將此事據實告知。程英卻僵在當場,如鯁在喉,半晌也說不出話來。他本是翱翔於九天的雄鷹,毀一目,如折一翼,如何不讓人心痛?

沉默中唯有房中燭火微微晃動著,在牆壁上映出晦暗不明的影子。

許久之後,蕭弘輕聲說了聲“知道了。”

程英低下頭去,不忍去看他臉上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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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於北疆的寒風凜凜,萬物蕭瑟。入夜後的京都臨興依舊燈火輝煌。若說大晏最富麗堂皇之處,除了九重宮闕,便該是魯國公府了。雖未有違規制,魯國公府亭臺樓閣雕欄玉砌,雕樑畫棟金碧輝煌,無處不是精妙非常,極盡考究。魯國公尹定坤於二十年前南遷國都後拜相,不僅在朝中大權獨攬,還是當今大晏第一大士族,昊陽尹氏的家主,當今皇后尹舒華,已故魏王妃尹徽音的兄長,二皇子沈德均的舅舅。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夜色已深,尹定坤的書房在府邸深處。此時房門緊閉,門外把守森嚴,唯有窗欞間隱隱透出些燭光,顯出幾分人氣來。

書房內,尹定坤將手中的紙條湊近燭火,逐字讀過,便直接點燃丟入了火盆之中。他已過了知天命的年紀,因著保養得宜,臉上看不出多少風霜。寬口闊鼻一副敦厚之相,一雙細長的眼睛卻是深不可測。

“這董直有些本事……”他說著轉身去看他府中謀士吳琛,“叫他回來,或許還用得上。”

吳琛點頭稱是,感嘆道:“丞相將他安插在軍中多年,這次還真是派上了用場。”

“潘志平不過是個庸才,派他領兵,太子身邊果真是沒人了。”尹定坤說著拿起手邊茶盞,語氣中難掩不屑。

“太子當初可是力薦潘志平來領兵。聽說武安侯一怒之下將其當眾斬首,還命人把首級和他手下部將的供狀一起送進京來。皇帝因此事龍顏大怒,將太子禁足於東宮。潘貴妃哭鬧著為太子求情,也被勒令閉門思過了。”吳琛沉聲問道:“如此一來……等皇帝壽誕一過,易儲的事應該很快便有著落了吧。”

當今天子膝下唯有三子一女,太子懦弱陰鬱,又無能臣相助。三皇子年幼多病,更是不堪大任。二皇子是尹氏所出。皇帝幾次提出易儲,卻始終沒有什麼實際動作。一直拖著不動,一是忌憚尹定坤在朝中的勢力,怕將來外戚亂權;二是二皇子天資愚鈍,也並不討皇帝喜歡。吳琛早年拜入尹氏門下,深知尹定坤為此事籌謀多年。為了爭奪儲君之位,太子一黨與尹氏早已勢同水火。易儲一事,越拖變數越多。皇帝今年已經六十有三了,身體早就大不如前。要是真的哪一天……一旦太子登基,太子一黨定然不會放過尹氏一門。到時勢必牽連無數,他也別想逃脫。

“就算皇帝想拖,怕是也拖不了多久了。”尹定坤喝了口茶,頗有些氣定神閒的架勢。

吳琛連忙趁機奉承道:“也得是丞相有這般魄力,敢於行此險招。說起來……這武安侯蕭弘倒是有些出人意料,竟然還真靠著三十萬鎮北軍擋住了達鉭人。”

“就算他擋不住……龍川位置靠南,這幾年水患頻發,水勢洶湧。達鉭人不善渡水,有天險擋著,他們打不到臨興來。”尹定坤說著輕輕晃了晃手中茶盞,“至於北邊……疆土沒了,以後還有機會可以奪回來。這時機要是沒了,那可就真的沒了。”

吳琛聽了這話不由心中一顫。敷衍著附和了幾句,便不敢再隨意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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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捷報入京已有數日。北境雖然連年戰亂,京都臨興卻絲毫未受戰火的影響,處處一片歌舞昇平的景象。朝中士族高官滿足於偏安一隅,不思收回失土,只圖一時享樂。豪商巨賈投其所好,在京中開設了幾處極盡奢華的酒樓、樂坊。樊樓便是其中最負盛名的一處。

詩中有云:梁園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解斷愁。憶得少年多樂事,夜深燈火上樊樓。

樊樓位於御街北端,仿照故都邀月樓而建,由五座風格各異的樓閣相互交錯連通而成。飛橋欄檻燈燭晃耀,珠宮貝闕美輪美奐。其中的美酒、美食可謂舉世聞名。

萬壽節將至,為了討個好彩頭,樊樓最近特地出了新菜色。沈鬱離五次三番收到尹子清的邀約前來品嚐。尹子清畢竟是她表哥,實在不好一再推拒,只得把哥哥和磬兒也一起拉上。

兒時一起長大,無話不談的青梅竹馬,隨著年紀漸增,彼此之間反而越來越疏遠了。想起來沈鬱離心裡也有些難過。姨母說過,人長大了就會各自生出不同的心思。那些年少無知天真爛漫就如東流之水,一去不返。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讓她有些尷尬,想到母妃和舅母當年隨口定下的“婚約”,她更是無所適從。尹子清卻完全沒有察覺出她的不自在,還體貼地夾了塊糕點放到她面前的玉碟中。玉色綠如翠羽,襯得晶瑩剔透的蓮花糕也像是玉雕的一樣。

正所謂看人下菜碟兒,箇中講究,被京中商賈研究得極其透徹。樊樓高三層,頂層的雅間不是尋常人等能隨意出入的。從風水擺設、桌椅碗筷,到房中的薰香,任何一處都非尋常酒樓可比。自三樓的雅間裡望出去,剛好可以看到樓下的戲臺。午前不設歌舞,此時正有說書人眉飛色舞地將那落雁灘一戰說得天花亂墜。

沈庸知道妹妹拉上自己就是為了避免太不自在,一面專心研究著面前一道翡翠醉魚,一面頗有興致的聽說書人講那武安侯怒斬潘志平。

說書人摺扇一搖, 正說到:

那蕭弘,

身高能有一仗六,

天生虎膽身手強。

倆眼一瞪銅鈴大,

膀子扎開有力量。

潘志平本來還囂張,

一見蕭弘心底涼。

這可不是尋常人,

眼見肯定要遭殃。

蕭弘看他膽怯相,

怒踹一腳踩背上。

拔出劍來一聲吼,

直砍得那潘志平,

腦髓濺出七尺遠,

再看不出人模樣。

樓下聽客喝彩聲一片。磬兒卻聽得直哆嗦。

沈鬱離光顧著尷尬也沒太在意說書的講了什麼,見磬兒默默躲到自己身後,低著頭,縮著肩,渾身直抖,連忙拉住她的手安慰道:“磬兒不怕,不怕。”

磬兒聽了那段書,再看桌上那條身首異處的翡翠醉魚,一張圓圓的小臉嚇得直髮青,“郡主,這武安侯也太嚇人了。那……那……”

“那都是騙人的。”沈庸跟著安慰了一句,順手拿起塊點心遞給磬兒,“吃塊點心壓壓驚。”

“也不盡然,”尹子清心想這姑娘家就是膽小,“潘志平的確是被那武安侯斬了。前幾天首級都送進京城了。聽說陛下發了好大脾氣。”

沈庸看了他一眼,“本就該斬。戰前怯陣,不斬他如何定軍心?”

尹子清卻不大同意,“反正不都已經勝了?依我看……蕭弘斬這潘志平,恐怕一半是為了洩憤,一半是為了爭功。”

沈鬱離聽哥哥和表哥論及此事,抬眸看了看兩人說道:“我倒覺得武安侯把潘志平的首級和他手下部將的供狀一起送進京來,就是要佈告天下,殺他殺得有理有據,不是為洩私憤。”

尹子清狀似無奈地輕輕搖頭了搖頭,又夾了塊糕點遞過來,“阿離,這些事哪是你們姑娘家懂得的?”

沈鬱離不再言語,默默垂下長睫,並不去碰那塊糕點,神色中微微透出幾分不悅來。

幾人說話間,樓下的茶客又議論開來。人群中有人說道:“武安侯這次可是再立奇功啊!連達鉭王的腦袋都砍了下來,皇帝定會大肆封賞!”

又有人說:“前些年都封了侯了,還能怎麼封賞?你說……皇帝會不會給他封王啊?先帝想當初不就說過?誰要是能擋住達鉭人,冊封王爵,世襲罔替。”

此話一出,立即有不少人隨聲附和,“這等奇功,封王也不為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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