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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春天，植樹節。
剛入職不到半年的小公務員晉涼，時年23歲。那天他被坐雕山工商所的所長關山雕派出去參加一項光榮的活動：參與縣機關植樹造林活動。這樣的事，通常會派男的，年輕的，力氣大的去幹，當時的晉涼可謂這三樣都佔了。本局帶隊領導是個副局長，局裡派了一輛中巴把大家拉到了坐雕山街道的著名地標坐雕山，大家就要在這座山上種樹。機關黨委的工作人員給晉涼發了一把鐵鍁，他把它扛在肩上，就走在前頭，險些造出一場血案。
晉涼年紀輕個子高腿長，就好像剛上城的陳煥生，步子大，走得快，沒幾下走到了隊伍的最前頭。後頭的副局長和縣裡前來參加植樹節活動的領導握手寒暄他也沒有看見。這其實都不要緊。命運的大鐵鍁在姓名上給他挖了一個坑。
當時機關黨委負責照相的一個同事姓梁。他拿著智慧手機負責給同事們，主要是領導，拍照。沒心沒肺的晉涼一個人扛著鐵鍁在前頭走著，幾個領導級別的走在他後頭，邊走邊指點江山，照相小梁就像個猴子上躥下跳，他感覺縣領導的頭髮特別濃密，不像是真的，不由自主想要一探究竟，手機懟得離人家腦袋越來越近。
機關黨委的大姐覺得小梁的行為欠妥了，於是喊他：“小梁！……”
晉涼在家的時候，他媽都叫他小涼。大姐的聲音跟他媽差不多，他一下子就聽岔了，條件反射一樣扛著鐵鍁忽地一下轉過身來：“啥？”
這下可好，伸得長長的鍁板子像一道寒光從縣領導的頭頂略過，一下子就把他的假髮揭下來了。
當天晚上，關山雕就跟局裡打報告不要晉涼了，局裡研究了一下，把他從祖縣最繁華的街道坐雕山調到了最偏遠的狐狸灣，讓他今晚就收拾好行李，明天狐狸灣的人來接他。
晉涼像個喪家之犬一樣沮喪地把自己不多的辦公用品打了一個包，第二天一早，他失落地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等待狐狸灣的人來把他帶走。坐雕山街道是祖縣最繁華的街道，坐雕山所是祖縣工商局最大最繁忙的一個派出機構。去年九月份晉涼作為新晉公務員剛剛被分派到這個地方，他本以為自個兒挺受重視，前途想必一片光明，沒想到不過參加了個植樹，就把自個兒送到了祖縣最偏遠的狐狸灣。或許犯的這個錯誤真的相當嚴重吧，鏟子再偏一點兒，可能就把人家腦袋削破了。縣裡領導水平就是高，人家當場都沒什麼嚴重表現，自個兒嚇得都快跪下了，人家一個勁兒說沒事沒事，副局長也當場把他狠狠罵了一通，他捱了罵，本以為真的沒事，誰知道所長不放過他，直接把他攆走了，關所長想來是對他生了大氣，從昨天出了這個事到現在，一句話沒跟他直接說過，也沒跟他直接見面，只讓副所長給他捎了句話：“明天就走吧。”
晉涼坐在椅子上，像一坨濃重的烏雲，這把椅子這張桌子，很快就不屬於他了。這天早上他到坐雕山工商所的時間比其他人都早些，偌大的辦公室裡，只來了他和對桌的老王頭。老王頭竟然還笑得出來：“小晉，恭喜去了個好地方呀！狐狸灣那尕雜地方，偏是偏了點，風景好啊，山區！你要是去了山裡，沒準能碰見狐大仙兒！到時候你跟她好好許個願，求個好姻緣！哈哈哈！”
他摸出一支菸點上，吐出的菸圈都好像“幸災樂禍”字樣。
同所的同事們陸陸續續到來，紛紛向晉涼投來或同情或冷漠的目光。晉涼把自己的工作交接給另外一位同事，本來就是新人，沒分到什麼要緊的活，幾句話也就交代完了。九點多的時候，狐狸灣派來接晉涼的兩個人到了：副所長葛萍，外勤尚老哥。
葛萍是個四十來歲的白白淨淨的大姐，她先跟晉涼打個招呼，然後到關所長的辦公室裡去，好歹人家給了一個壯勞力，怎麼也得客氣一下說些好話。晉涼本也想跟著進屋去給所長道個歉，可是剛到門口，關所長的眼神像刀子一樣剜過來，他嚇得退出來了，跟黑瘦老漢尚哥一起，百無聊賴地看著走廊上的閉路電視。電視上迴圈播放著標杆工商所——坐雕山工商所自己製作的宣傳片。所長關山雕本人傾情演出，像個周潤發一樣披上制服咔咔地走出門，很有氣勢，彷彿馬上就要掏出微型衝鋒槍把人突突了。兩排血紅的大字橫在螢幕上：鐵肩擔道義，丹心護民生。尚哥讚歎道：“你們所長演得好哇。”
沒幾分鐘，葛萍出來了，兩人將晉涼引上狐狸灣所唯一的一輛公車——一輛破舊的桑塔納，尚哥一腳油門，三人往祖縣邊緣駛去。
在車上，葛萍和尚哥別的不問，先把晉涼的個人情況打聽了個遍：“小晉哪，老家哪裡呀？”“多大歲數呀，有物件嗎？”“家裡弟兄幾個呀？”“你媽同意你在祖縣找物件嗎？”
晉涼的回答顯然很符合這兩個人的心理預期，他們越來越雀躍。對於植樹節險些殺人事件，尚哥開始安慰他：“小晉哪，你乾的那些事，昨晚上俺們都知道啦，你是真有福氣呀，你說你那鐵鍁要是稍微偏一偏，那能要了他的命啊，結果毫髮無損，就把假髮碰掉了。你這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趕緊去買個彩票吧！”
葛萍說：“你也別怨你們關所生氣，那麼要強要好的一個人，你說你要是一鐵鍁把那誰劈死了，他都能跟著你吃瓜落進監獄，這回雖說沒出啥事，可是那誰的臉是丟盡了，你這不是影響你們關所仕途嘛。你早點離開坐雕山那個是非地也是好的，他看見你就來氣，你以後怎麼混哪！”
車開了半個多小時，道路兩邊的高建築少起來，綠樹變多了。尚哥說：“快到啦。”
鬱鬱蔥蔥的綠樹掩映著一棟白色建築，在此地屬於少見的高樓，足有三層呢。還帶著個不小的院子。葛萍道：“咱狐狸灣，不比縣城裡，人家那是街道，咱這兒是個鎮。這地方差不多就是鎮中心，狐狸灣的高檔場所，比如說中型超市，黃燜雞米飯，火鍋店都在這一嘟嚕。咱們狐狸灣工商所，就在鎮政府的二樓。很多派駐單位，都在這個樓上，什麼城管啊，安監啊，環保啊，老年大學啊，社群服務大廳啊，圖書室啊，都在這兒。公安就在後頭那個院子裡，消防中隊在公安的後頭……”
晉涼心想，這不是啥都有麼，也不見得十分荒涼偏遠。
晉涼就這麼稀裡糊塗被領著，見到了狐狸灣所的所長趙德祥。老所長握住小夥子的手：“小晉哪，我們真沒想到，坐雕山所能捨得把你這樣優秀年輕的人才輸送到我們這裡呀，對你表示熱烈歡迎呀。我們四個人加起來，都快兩百歲了，你這一來，大大緩解了狐狸灣所老齡化的嚴重程度呀！”
葛萍問：“今天中午就給小晉接風嗎？”
所長擺擺手：“今天商增請假了。等人齊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