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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縣市場監管局進了一批監控攝像頭，全都裝在了下設的各個工商所裡，坐雕山所魷魚圈所這樣的大所，房間多些，就找了儲藏室快檢室這類沒人長待的地方裝上了。狐狸灣所總共這麼兩間房，總不能裝在所長的屋裡，於是就裝到了葛萍尚哥商增晉涼他們的辦公室。這日兄弟單位的參觀隊伍來到祖縣縣局學習考察，局長親自接待，向參觀隊伍介紹先進經驗，領著他們來到局監控室，一個個兒切換底下所裡的監控影片。大所的攝像頭視野裡一個人都沒有，唯有狐狸灣所，裝攝像頭的屋子坐了三個人：葛萍，商增，尚老哥。
局長向大家展示監控攝像頭的強大功能：“我們的監控攝像頭不僅有影片功能，還有實時錄音功能，下面向大家展示一下。”
開關一開，狐狸灣三人組正在討論一個艱深的問題。
尚哥：“聽說烏龜這種東西，下一窩蛋，要麼全是公的，要麼全是母的，都不重樣！”
商增：“烏龜我倒是沒聽說，只聽說鱷魚是這樣，鱷魚崽子的性別，跟孵化地點的溫度有關。埋在熱地方就全是公的，埋在涼地方就全凍成母的了！”
葛萍一拍大腿：“實不相瞞，我剛買了好幾個烏龜蛋，打算自己孵蛋呢！我買了三個，那豈不是隻能同時收穫三隻公的，或者三隻母的？”
尚哥和商增來了精神：“你自個兒孵烏龜？在哪兒呢？孵了幾天了？”
葛萍從犄角旮旯裡變魔術般捧出三個鋪滿椰殼碎屑的小塑膠盒子，一個盒子一個蛋：“我孵了20多天了。”
尚哥道：“那應該能打燈看見小烏龜了。”商增煽風點火：“趕緊打燈照照！”
這三人就在攝像頭的默默監視之下拿著烏龜蛋用手機的手電筒照起來，還大呼小叫：“喲！還有血絲呢！”“喲！小烏龜會動彈了！”
參觀的人使勁兒憋住不笑，還是有人笑出了聲。局長的臉又青又長。還是隨行的科長解了圍：“咱們祖縣的名字，就來源於動物園英文‘ZOO’的發音，所以整個祖縣跟動物的淵源很深呀！這狐狸灣所呀，是咱們祖縣野生動物園的所在地管轄所，那裡的同事都是動物方面知識的專家！他們正在學習野生動物保護的業務知識呢。其實這個所還有一個年輕同志，今天就去專門參加省市局組織的野生動物監管知識培訓了……”
這一陣子省局市局安排了許多的培訓講座，內容包羅永珍，有講特種裝置監管的，比如說叉車氣瓶升降機，有講食品安全的，比如糕點熟食新增劑，甚至包括野生鳥類保護，孔雀鸚鵡珍珠雞。一星期五天，有三天安排了講座。週五上午的講座所長安排晉涼參加，讓他培訓結束後就直接坐長途車回家看看他媽，下午不必回所裡來上班了。
週五這個培訓的主題正是野生鳥類保護專題。這個領域對於整個工商系統的人來說都比較陌生，偏偏動不動還要來個跟動物有關的專項行動。大家連啥鳥要保護啥鳥不用保護都分不清，談何保護？市局於是從公安系統請來一位鳥類專家，用一上午的時間，給大家科普一下鳥類知識。祖縣比較偏僻，自然是沒有機會到市局現場聽講，可是祖縣又跟動物有很深的淵源，這個講座特別適合祖縣。於是局裡把大家都組織到縣局的會議室看影片。晉涼這回又見到了坐雕山所的老同事老王，老王就坐在他的旁邊。看見老王，晉涼就不由自主想起自己曾經犯下的過失以及灰溜溜地從坐雕山所捲鋪蓋走人的悲傷時刻。偏偏老王還是一如既往用那樣戲謔的眼神笑眯眯地看著他。晉涼覺得渾身都不自在。
世界上沒有哪個學科能只用一上午的時間就讓學生融會貫通。更何況還是辨識野生鳥類這種偏門的學科。市局的喇叭有些問題，一直帶著嗡嗡的回聲，課件圖片上的每一隻鳥在晉涼的眼裡都長得差不多。對於從這樣的培訓上吸取知識用於工作，晉涼完全沒有抱任何希望，開講沒有五分鐘，他就開始戳弄手機小遊戲了。
培訓進行了約莫半個來小時，三分之一的人都不知溜到哪裡去了。老王卻不挪地方，從口袋裡摸出煙盒和打火機，招呼晉涼：“小晉哪，別老搗鼓手機了，多傷眼睛哪。走，到門口抽個煙去。”
這句話把晉涼都說愣了：“王科，我……不抽菸哪。”
老王道：“不抽菸就不能陪老同事聊幾句麼？好歹也公事了半年多，怎的你換個地方，就不能搭理我了？小晉哪，你這也太涼薄了吧，怪不得叫這個名字……”
這番話可把晉涼嚇得不行，連忙起身：“我也正想出去透透氣兒呢，王科，您先請！”
會議室門口就是廁所，味道實在不太好。可是老王就在那兒有滋有味地抽著煙。晉涼受到尿騷味兒和二手菸的雙重夾擊，老王卻一臉心曠神怡。他吐出一口煙霧：“小晉哪，在狐狸灣那兒，挺好的？”
晉涼點頭哈腰道：“挺好的，挺好的。”
老王：“哎呀呀，都辦上案子了，出息了啊。”
晉涼有種不祥的預感。果然，老王接著說：“你們那邊有個賣魚的王發財，聽說你們要罰他兩萬？那是我小堂弟啊。”
他彈一彈菸灰：“人家票證都齊全你還非要罰，這不是冤假錯案麼？小晉啊，本來我看你挺實在個小孩，怎麼去了狐狸灣這點日子，就學壞了呢？”
晉涼心想這怎麼能怨我呢，明明是案審會上的領導一個比一個狠：“我也不想罰人家錢，這事我說了也不算啊，我……”
老王：“案子是你辦的，你還說了不算？這事啊，我跟你們所長已經說好了，你回去再爭取爭取，把這個案子重辦一下。”
尿騷味混雜著二手菸燻得晉涼頭疼，他想把這個話題儘快糊弄過去：“我……回去跟我們領導彙報彙報。”
回到會議室內，螢幕上的鳥的形象變得更加怪模怪樣。晉涼勉強又堅持了半拉鐘頭，也忍不住拎著包跑了，他甚至沒有留在單位食堂吃午飯，帶著個乾巴巴的麵包就登上了回家的大巴車。他當然不會真的為了老王的小堂弟去跟所長和葛萍彙報什麼。從頭到尾他都沒弄明白辦案子的流程，腦子一團漿糊，半路殺出的老王雖然讓他焦慮，他卻只想糊弄過去拉倒。回到家見到晉媽，他才感到心靈迴歸了寧靜。有媽的地方才是家。尤其是哥哥沒回家的時候，這個家才對他更加友好。
但是晉媽沒讓他的寧靜持續多久。晚飯時分，晉涼端著一碗麵條吃得唏哩呼嚕，晉媽突然丟擲一個鄭重的話題：“小涼啊，你虛歲也二十四了，也應該找個物件了吧。”
晉涼咀嚼著嘴裡的麵條。應該？應該的事多了。這事是一句話就能解決的事嗎？
晉媽碎碎念：“縣城裡頭，有個編制，那屬於好找物件的一類人哪。你這模樣也不差，個頭兒也高。要我說，我也不要求你回家來找媳婦，你就在祖縣當地找。最好能找個家境好的，獨生女。能給你事業有助力的。”
晉涼嘴上唔唔地糊弄著，心裡卻在發出天問：我？！憑什麼？！為什麼向我提出如此高難度的期望？！我長得特別帥嗎？我掙得特別多嗎？我特別會來事嗎？我們家特別有錢嗎？
晉媽的妄念使得晉涼整個週末都悶悶不樂。週一回到狐狸灣，眼見同屋的三個人一個連一個從所長辦公室出來，都沒精打采的樣子。葛萍端著她的烏龜蛋，尚哥拎著他的小鳥，商增抱著她的金魚缸，他們三個像一串落寞的糖葫蘆，排著隊把自個兒的寵物送到了樓上的狐狸灣圖書室兼少兒科普基地。晉涼像個二傻子一樣目睹這場景，等到三人回來，分別坐在自個兒辦公桌上唉聲嘆氣，他才小心翼翼開了口：“你們剛才，那是幹啥呢？”
葛萍把上週五發生的變故講給晉涼聽。“當天下午參觀的走了，局長把咱趙所叫到局裡一頓臭罵呀……所長今天一早跟我們說，這些動物還是別放在辦公室裡，交給樓上科普基地保管。”
商增：“局裡真是變態，裝個攝像頭監視偷看我們也就罷了，竟然還偷聽！這以後，在辦公室還不能隨便說話了嘛。”三人警惕地抬頭看看攝像頭，有的低頭，有的搖頭。
葛萍道：“……這一回真是把趙所坑慘了。獨自一人承受了全部的火力。”
尚哥：“聽局裡傳出閒話，說得賊難聽，什麼三個王八蛋三個王八蛋……”
商增：“沒文化麼這不是？那可不是王八，是烏龜。話說咱仨有福啊。這要是在坐雕山所出了這事，你看關所長不得把咱都撕了。肯定要當著咱的面，砸了烏龜的蛋，颳了金魚的鱗，拔了畫眉的毛！咱所長這個格局，除了讓咱把動物先挪走，沒說一句旁的。”
葛萍：“咋沒說呢，不是轉述了局長的話，說今年評先評優啥的恐怕咱狐狸灣是全都沒戲了。”
商增哈哈笑了出來：“嗨。就算沒這事，咱狐狸灣還能多優秀一樣……”
葛萍看一眼晉涼，心中悲涼，對於晉涼她時常以師傅的身份自居，可是這次感覺有點沒臉見徒弟：“咱幾個老傢伙是沒啥念想，小晉是叫咱連累了……”
晉涼寬慰大哥大姐們：“不過就是些動物，我上次差點拿鐵鍁把縣領導削了這不是也沒啥事……”
話音未等落下，所長溜達過來：“小晉哪，你來一下。”
所長把他單獨叫到辦公室：“小晉哪，坐雕山的老王給我打電話，說你答應他，要給王發財減輕處罰重新辦案子？”
晉涼瞪大了眼睛：“天地良心啊，我可什麼都沒答應他！”
一個老油條一個愣頭青，誰說的是實話所長心裡還是有數的。他對晉涼說：“我知道啦，你回去吧。這個事你不用管了。回頭再有人找你說情，你就往我身上推就行。”
晉涼一臉哀怨回到辦公室，把這兩三天的遭遇說給辦公室裡的另外三個人聽。曾經在坐雕山所跟老王共事多年的商增哈哈笑了兩聲，無比同情地對晉涼說：“這才是個開頭。你看著吧，沒達到他的目的，過兩天，關於你的各種負面評價就要散播開來了。”
晉涼吃了一驚：“啊？要說我什麼？”
商增提出了合理的設想：“類似於，‘晉涼這個人不行’，‘辦事不妥’，‘刻薄不講情面’，‘不尊重老同志’，等等吧。我說的還都是比較溫和的。”
晉涼感到不平：“我怎麼就不行了我……”
商增：“你想想以前他都是跟你怎麼說我的？我猜想應該沒一句好話吧。現在你也把他得罪了，輪到你了。不過你也別太在意，他算個什麼東西，他的評價值幾個錢？該咋地咋地，別讓這些無聊的事影響心情。你現在這個歲數啊，有要緊的事情。”
晉涼：“我這個歲數什麼事要緊？”
兒子正當婚齡的尚哥更能理解晉媽的心情：“就你媽說的那個事要緊！你啊，也別光抱怨不行動，物件能從天上掉下來嗎？你得主動出擊！”
這件事比老王即將散佈負面評價更讓晉涼焦慮。就這樣焦慮地過了幾天。老王，主動給晉涼打來了電話，聲音一如既往慢條斯理：“小晉哪……”
晉涼拿著手機愁苦得不得了：“王科啊……”他預感自己即將迎來一場冷嘲熱諷。
不料老王說出了一句讓他意想不到的話：“我想給你介紹個物件啊……”